浩荡的内力流淌在筋脉, 贯穿四肢百骸,苏玙痴痴凝望着自己那双净白的掌心,右手猛地握拳,一拳挥出, 远处山石崩碎, 余波激荡, 百年老树顷刻拦腰断折。
威力是她昔日十倍不止。
她手足无措地杵在那,看看木石,又看看霍家主。眼里渐渐升腾出复杂。
闹出的动静太大,管家闻声而来, 一眼看到锦绣长裙威严气度的女人, 立时如见了猫的耗子, 悄摸摸地将半边身子缩了回去。不敢打扰。
苏玙凝神而观,一瞬心思反复不知想了什么。她已非吴下阿蒙, 世间的道理, 圣人的道理如今就装在她腹中,倾二十余年努力, 一声不吭传功于人, 如非看重,断不可行。
她得了霍家主看重?
苏玙如坠云端, 如梦似幻。曾几何时, 霍曲仪对她嗤之以鼻,说她文不成武不就,走犬斗鸡样样精通, 荒诞无稽天下第一,一事无成十足废物,这话她记得清楚, 一个字都不敢忘。
起初怎么也不肯服气,然而见识了霍曲仪抬手间封锁她周身筋脉,使她空有一身内力用不出来的本事,那时她就悟了,她和霍曲仪之间的差距。
差的不是一条河,一道溪,是一座山。山有多高,从上往下,自然而然便是俯视的姿态。霍曲仪看她,如同立在高山之巅的人俯视山脚下的蝼蚁。一根指头就能弄死,不是蝼蚁是什么?
波澜乍起,这一切都源于苏薛两家的婚约,若无婚约,身为四海首富江湖排名第一的顶级高手哪会和她计较?
薛师想要个文武双全有担当有抱负的女婿,想要个不管面对怎样的搓磨都不会放弃灵渺的痴心人,霍曲仪承恩师嘱托,一心将她打磨成绝世美玉,此事她起先不懂,后来读的书多了,再想,也就懂了。
尤其在经历了从云端坠落泥潭,带着满身泥泞行走世间,短短几个月,尝尽多少冷眼,捱过多少明枪暗箭,这世道看起来多清明,然而无论哪时都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她没了靠山,没了倚仗的内力,手无寸铁,钱袋空瘪,成了也要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普通人。不仅如此,还要承受家道中落犯上谋逆的隐忧。
虽说之后晓得这只是一场谋算好的棋局,但当局者迷,叔父瞒她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发愁该怎样保全家人性命,为之平反。
这么多的事压在心头,幡然回顾,方知人微力薄,吃好玩好是世上难求的逍遥。
不遇事则好,一旦出事,她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敢说能护着心上人?灵渺貌美,且出身名门,是看一眼就让人喜欢的娇柔美人。
若她当真无权无势无能耐,遇上权势滔天的人物觊觎强占,她拼了性命都不能护这人周全,黄泉之上岂不是要气得魂飞魄散?
懂了自我的天真,懂了没有能力护不住身边人的道理,她对霍曲仪怨气已消。只是……不是怎样都瞧不上吗?今时传功,是又瞧得上了?二十余年的强劲内力,给了她,霍家主又当如何?
她到底是灵渺师姐,苏玙不可能不关心。
“不用这样看我。”霍曲仪冷然甩袖,“没了内力,我依旧是我。”
这话里的狂傲自信引人动容,苏玙眸色中的担忧一瞬退去。是了,这是年少就能继承家主之位,带领霍家走上巅峰之路的霍曲仪,霍曲仪成为四海首富响当当的人物,靠得绝非她一身武功。她若担忧,岂非小觑了对方?
她抿唇,“无功不受禄。”
霍曲仪没了内力照样是霍曲仪,苏玙哪怕如今做不了江湖排名第一的顶级高手,过个五六年,谁又说得准呢?
她有傲骨是好事,霍曲仪暗道满意,面上却是冷淡,轻嗤,“迂腐,书读多了,是锈了脑子不成?给你就是给你,打你一棒,再给个甜枣,此乃应有之义。”
她说得直白,苏玙听得欲言又止。她能说这甜枣好大吗?这么大的人情……
“不想要,那就自废武功罢!”
“……”
苏玙敛袖,退后半步行了大礼,“子璧,谢过师姐。”
总算没那么磨磨唧唧了,看得人恼火。霍曲仪沉吟看她,稳当当地受了她一礼,“苏玙,师妹是我恩师唯一的骨血,你该知道她在我这的份量。她心里有你,是你的福分运道,你娶了她,这辈子便不可负她,若敢给她半分委屈,我……”
她想说“我必杀你”,话到嘴边,想到自家师妹对此人的痴心,脸色微变,“我必不饶你。”
“子璧谨记于心,我娶灵渺,自是要疼她爱她,守她护她。此志不移,天可明鉴。”
“甚好。”霍曲仪盯着她一念之间眸子轻转,“拜师罢。”
平白得了她二十余年功力,苏玙敛袍跪地,“苏子璧,见过师父。”
“嗯,不错。好徒儿,日后,要将你师叔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可记住了?”
正正经经的拜师,没想到会遭到调侃,突如其来的一声“师叔”,苏玙心口一跳,迅速瞥了师父一眼,“徒儿谨记。”
心心念念的媳妇冷不防成了师叔,她心道,师父你还挺喜欢看禁忌之恋的啊。她耳尖通红,心知又被算计了一道。她若待灵渺不好,这就是妥妥的欺师灭祖。
“去找她罢。砌玉山庄。”霍曲仪伸手指了个方向。
苏玙心下狂喜,强自按捺压不住的相思,便要抬腿,猛地顿足——谁晓得这是不是师父的考验呢?她想了想,道:“不瞒师父,徒儿近日沉迷武学,耽误了三卷书……”
“让你读书,是让你长见识开眼界明道理转心性,不是让你做个书呆——”
“谢谢师父!徒儿先行一步!”
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音落人早已□□而出看不见身影。霍曲仪笑骂一句,“这个小纨绔!”
说纨绔或许不大合适了,她看过苏玙做的文章,称不上锦绣华章,却也有其独特见解。她摇摇头,“天下,终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呀。”
再做完最后一件事,她大概可以功成身退了。
……
“想不到,灵渺离我这么近。”苏玙站在山庄门外,足尖一点,又是横越几道墙。
久违又熟悉的感觉,她有心快速融合白得来的浩瀚功力,竟不觉累,使劲的折腾。越折腾,越能明白霍曲仪的强大,越折腾,越感念她对灵渺的看顾之情。
苏玙哪怕脱胎换骨,也绝非霍家主传功的理由。她沾了灵渺的光。
山庄很大,景色很美。苏玙腾空挪移之际暗忖,其实师父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她已懂了长辈的苦心,经此一事也的确长进很多。没必要用二十多年的功力来抚慰她生离之苦。她心中无怨,唯有感激。
当头棒喝当时虽觉羞辱难忍,可一切都过来了,人哪能不分是非好歹在原地一直踏步?
师父是爱屋及乌,不愿伤了与灵渺的半分情分,又盼着她能护她一生。
苏玙心绪起伏,蓦地身形于半空回转,重新往山庄门口站定,整衣肃容,运起内力扬声道:“苏玙前来拜庄,还请一见。”
她来,哪能偷偷摸摸来?
紧闭的大门应声敞开。
……
制香室。
听到声音的阮礼睫毛轻眨,“苏玙?就是小师妹朝思夜想的心上人?啧,来了呀。”
香成,悉心放进特制的木盒,她摩拳擦掌,匆匆迈出门。
正堂。苏玙手边放着一盏香茶,茶气如烟,她紧张地正襟危坐,颇有些近乡情怯。一时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沐浴更衣后再来,一时又迫切地想见见那许久未见之人。不知她胖了瘦了,心情怎样,有没有想她……
思绪如乱麻纠纠缠缠,脚步声传来。
她急忙抬起头。
眼里的热切渐渐如潮水退去,化作一派清明。
一见她,阮礼流露出莫大的兴趣。反反复复将人打量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苏玙如今心性沉稳行事庄重,起码在外人前她很有君子之风。被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急不恼,不骄不躁,泰然自若。
她很清楚,这样直接的眼神,大抵是亲近之人才能有。她不认识此人,那么在山庄之内有之有关的便是灵渺。摸不准此人和她的姑娘有何关系,她表现好点,没亏吃。
心里的算盘打得精明。
阮礼惊奇她波澜不惊的作派,观她神清骨秀,倒是一副好皮相。她不懂武,却也看出此人生机充沛,犹如新生的枝叶鲜嫩清新,前程似锦。
观人,观气,观神。又看了将近一盏茶。
苏玙被她看得心底发毛,尤其闻到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她的不自在藏得很好,骗过了目光如炬的阮大师。
看来看去,阮礼忽然问:“你以前,是名纨绔?走马斗鸡,吃喝嫖赌,样样第一?”
“……”
哪有上来便问这个的。
苏玙再次确认她是灵渺的娘家人,彬彬有礼,吐字清晰,“是第一,但我从来不嫖。”
“哦。你不嫖,还挺自豪?”她一顿,眼睛微眯,“你不好色,哪会喜欢我家小师妹?”
“是。我好色。”苏玙一本正经:“我只好她的色。”
阮礼闻之兴致更浓,咳咳两声,不遮不掩地问:“你们,做到第几步啦?”
“……”
苏玙眉心一跳,心里直呼遇上老流氓了。老流氓挑衅小流氓,小流氓哪能示弱?她面不改色,“您是?”
阮礼一巴掌拍在高.耸傲人的胸脯,“我呀,我是小师妹娘家人。”她下巴上抬,“别废话,说!”
还真是娘家人啊。苏玙身子坐得更端直,压着羞涩,声音清润很是耐听,“亲亲,摸摸而已。”
“哦。”
“……”
“还算你识相。”阮礼从袖口摸出袖珍木盒,“送你一支香,延年益寿保健康。”她看着苏玙瘦俏却暗含力量的身板,原有的十分满意,直冲着万分满意跑去。
是个命长的。能陪小师妹好久。床.上功夫看起来也不错,是个能闹腾的。
她道:“小师妹这几日在外面忙生意,先在庄子住下罢。”
“是,师姐。”
“你喊我什么?”
苏玙重复道:“师姐?”
一巴掌拍在她肩膀,阮礼大笑,“好好好,师姐肯定疼你。别傻坐着了,来来来,我带你游览庄子,霍家主最喜享受,她这庄子,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放轻松放轻松,师姐有好多话问你。”
苏玙刚松弛下来的心弦倏尔紧绷,“问、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