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高门大院, 亭台楼阁,尚未入秋便有了秋的萧条肃杀。管家疾步迈入,走近了朝男人低语,言辞隐约提及‘小巷’、‘飞云社’。
苏篱闭着眼:“哪家子弟, 姓甚名谁, 一字不落地记下来……秋后算账。”
管家应了声是。
他脸色很差, 确实受了重伤,三十棍为了逼真挨得一点水分都没有,庆幸底子打熬的好,还能撑住。壮年之际抛却所有换一个浪子回头, 霍家主一心琢玉, 字字堪比当头棒喝乍响在他耳畔。
“但愿她能明白, 人生在世仅仅吃好喝好是有多艰难。靠山山倒,本相陪不了她一辈子, 她得自己立稳了。”
拳拳之心, 管家听得动容:“主子为了少主子,可谓煞费苦心。”
“树倒猢狲散, 人心易思变。”苏篱唇角勾起凉薄的笑:“借这机会也好好看看, 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他转念眸子多了分暖意:“阿玙是个好孩子, 霍曲仪看得比我明白。”
“万一少主子不肯信呢?这一出来得太快了。”快了就会存在破绽, 就会存在不合常理之处。
苏篱淡淡瞥他:“跟了我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人心与权势,若能用常理度之,哪来的那么多事?”
这道理管家似懂非懂, 便听榻上的男人喃喃自语:“好孩子是会上当受骗的,她既然是好孩子,容不得她不信啊。”
行囊放在马背, 苏玙一手牵着马步伐凌乱地走在街道,她一身是伤,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侧耳去听人群里还有人掩嘴偷笑,她抿了唇,红着耳朵继续大摇大摆走着。
只是伤势惨重,怎么也走不出从前的八面威风。盛京不比边城,她在盛京毫无根基,便是心中生恼也唯有隐忍。筋脉阻滞,内力用不出来,可不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么。
人处在低谷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遑论见识了霍曲仪那样的厉害人物。
四海首富,说一不二的霍家家主,江湖排名第一的绝世高手,种种光环皆是实打实的本事。哪怕她心有不甘,还是得发自肺腑地叹一声服气。
自动忽略那些交织而来扰人的视线,身后传来不小的动静,她牵马避开,却是大队的御林军气势汹汹地跑过去。
苏玙愣在原地,拼着伤口崩裂的疼楚咬牙爬上马背,一路追上。
朱红色的大门被粗暴推开,御林军大大咧咧冲进去,她背着包袱从后面追上来拦着为首的那人:“不是说案子还在彻查吗?就这样定罪了?”
“你是谁?”首领大人不耐烦地推开她:“苏篱待罪之身,吾等受皇命前来抄没家产,他犯了那么大的事,能留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了。别捣乱,滚!”
院子的秋千架被暴力拆除,花圃被践踏,来的这群人犹如蝗虫过境肆意破坏,苏玙抱紧了怀里的包袱退到一旁,手足冰凉。
直到那个男人颤巍巍地被管家搀扶出来,官兵夺了他腰间佩玉,眼睛一转更有搜身之嫌,苏玙气得嘴唇发抖,三两步跑过去:“走开!别动我叔父!”
“都说了别捣乱,听不懂人话吗!”那人吹胡子瞪眼,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吾受皇命,再敢冲上来,绝不饶你!”
他看着苏玙怀里鼓鼓的包袱,绿豆大的眼转个不停:“你喊他叔父,苏篱的侄女是吧,把你的包袱拿来。”
换了往日性子苏玙早就冲上去给他一脚,奈何形势比人强,就在她忍无可忍之际,苏篱伸手挡在她身前:“何必和个孩子计较?”
落魄的老虎也有三分威势,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御林军首领下意识倒退半步,方想起此人手段高明说不准哪日起复重掌权势。
不敢将事情做绝,又舍不得到手的钱财不拿,他恶声恶气地在男人身上摘下一应配饰,抬头瞪了苏玙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真以为你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醒醒吧!”
犹如一道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苏玙遍体鳞伤的身,等到御林军搬空相府,她仍失魂落魄地杵在那。
苏篱疼惜地看着她,这个孩子,被养得太骄纵张扬了,锐气太重,过满则溢。也是第一次见她无措惶然的模样,像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狮子。
一只大手慈爱地抚在发顶,苏玙缓缓抬眸,眼里转着泪:“叔父……”
“疼不疼?”
“不疼。”泪总算没落下来,她红着眼圈笑道:“就当是被狗咬了,我扶您进去歇歇。”
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的终究是少数。若说患难,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苏玙经历的患难还是太少了。
叔侄站在空荡荡的房间,空得连一把桌椅都看不见,苏玙低着头:“让您看笑话了。”
她原本想偷偷摸摸进府,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出现在男人面前,哪知朝廷抄没家产,一番窘态全显了出来。
论血脉,叔侄二人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抛却当年的怨恼,在此之前,苏玙最喜欢这位叔父。
“我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谈心了。”苏篱指腹颤抖地抚过她脸上的伤痕:“我对兄长有愧,对你有愧。难得到了这个时候你肯不计前嫌跑来陪我说说话。”
要说的话太多,堆积了多年一时半会说不完,他指了指光滑的地面,面不改色:“你坐。”
苏玙敛了裙摆席地而坐,管家托着木质的托盘,沏了两杯粗茶。在氤氲略显粗糙的茶香,伴随着男人愧疚自责的话语,苏玙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自小不愁吃穿,生在大富之家,有一个慈爱开明的爹爹,她三四岁就晓得折腾那些小玩意,六七岁上树捉鸟斗蟋蟀,因了是独女,得了过多的宠爱。爹爹打不得骂不得闹到最后还是赔着笑脸哄她。
及至爹爹逝去,叔父一心忙于政务,她身在边城,孤孤单单守着偌大的家,万贯家财招了人红眼,一气之下选了她认为最痛快的活法。
胸无大志,贪于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凭她的本事,一直认为哪怕没有叔父她也能活得风生水起,皎月楼随随便便一场下注就能赢回银子,兴致上来下场玩一局也能收获不小的快乐。
若非灵渺的出现,她还在守着边城的一亩三分地自在逍遥。
“当年朝堂生乱,奸人作祟,我只想着惩奸除恶还世道清明,我太急功近利了,忘了自己除了朝臣、父母官,还有亲人,还是兄长的胞弟,是侄女的叔父。
你婶娘去后,那份孤独的滋味铺天盖地的袭来,我好像明白了你在边城等我回去的感受。正如我盼着你能来。你怨我是应该的,兄长怨我也是应该的。”
苏玙垂着头:“爹爹不怪你。他说长兄如父,你想当一代名相,他比谁都清楚。”
“可我好似辜负了他的期待。”苏篱咳嗽两声,端着茶碗慢饮,喝惯了极品的香茶,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我想,有件事我需要好好解释一下。”
他认真地吐出每一个字:“我从来没有当你是继承家业的器具,你是我侄女,是兄长仅有的血脉,是我苏家这一代的希望,你若能顺遂一生,叔父舍了命也甘之如饴。
但我能陪你一辈子吗?我会老,会死,待到那时你欲如何?谁还能护着你在这世道自在逍遥?是薛家的女娃娃吗?还是寄人篱下仰望霍家的微薄情分?”
苏玙面色惨白:“可……可没出息的人不也照样活的好好的吗?怎么换了我就不行?”
“世人活法千百种,浑浑噩噩是活,清醒自在也是活,能一样吗?”苏篱不欲逼她,语气委婉:“阿玙,好侄女,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做扶不上墙的烂泥,做可任人轻贱的沙砾,叔父不会劝你。
但你扪心试问,你甘心吗?你要的恰恰是世人最难寻求的自由。吃好玩好,一辈子开开心心,那多难啊……”
“难吗?”
“不难吗?”苏篱于心不忍。
“我……”她喉咙微动,舔了舔些许干燥的唇,心中的弦被挑动,弦音四颤,振聋发聩。
茶水渐凉,管家担忧地锁着眉,生怕一不留神小祖宗就想歪了。相爷此番破釜沉舟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出来,至于能起几分效果,他不敢说。
昔日种种如云烟飘来飘去,苏玙忘记了伤口的疼,想到霍家主白纸黑字力透纸背的字字羞辱,想到巷口被人围堵的愤恨无力,想到灵渺温言软语等她来娶时的娇媚,她的手摸了摸锁骨,指腹划过喉,心尖寸寸地软了下去。
“飞云社那些人打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打我一拳,我就得加倍地还回去,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打来打去,我的拳头打得了一人,打得了两人,打不散他们一拥而上的恶意。
于是我想到了叔父。
叔父是走在世间权势顶端的人物,没人不卖您面子,在边城,在盛京,我能好好活着不被打死还是借了您的光。苏相的侄女,说出去多么威风显赫。
初来盛京,世家子弟齐聚客栈邀我参加诗会,我算得了什么?他们无非是提前为今后锦绣前程铺路。
世事如棋,我不过是旁人眼里有用的棋子。棋子一旦失了用处,便会沦为弃子。弃子没有资格说不。我这十九年,一切得来太容易,失去了也没什么可惜。
可人生在世,总有不能失去要用性命来捍卫的……”
她咬着牙双膝跪了下去:“我不想逞匹夫之勇,要做就做万人敌,做掌棋之人,求叔父……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