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玙午后出门, 到了傍晚仍未归。一路上老大夫的话在她耳畔不停环绕,距离家门越来越近,偶然的抬头看到少女倚靠着石猫翘首以待, 她加快步子,一溜小跑过去。
“怎么跑出来了?”
被她牵着手, 少女弯了眉:“阿芝做好了饭, 久不见你回来,我们也没心思吃, 就想等着你。”
“等我做什么?在秀水我闭着眼睛都能回到家,还能丢了不成?”苏玙看了阿芝一眼, 大有责怪之意。
“你不用怪阿芝, 是我执意要出来的。”小姑娘语气温柔, 被苏玙娇惯地早已不是初来秀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小可怜。
“我没有责怪她。”苏玙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待发现人还是看不到,她惊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责怪她?”
“我猜的呀。”
明媚娇妍,是这世上不多见的美好。白玉有瑕, 实在是令人不甘之事。压下满腹心事, 苏玙笑着轻点她额头:“就数你聪明。”
四菜一汤,晚饭吃得满足。夜风柔和,苏玙搬了椅子坐在桃花树下,斟了一杯酒,仰头看星辰日月。
她有心事, 灵渺感觉得到。
“要不要喝口果酒?”苏玙端着小酒杯倾身近前:“不醉人, 果香味很浓。”
灵渺点头:“你喂我, 我就喝。”
“阿喵呀阿喵,你真喜欢撒娇,喝杯酒而已……”苏玙嘀嘀咕咕地将酒杯喂到她唇边:“就准你喝一口。”
“一口就一口。”小姑娘借着未婚妻的手低头慢饮, 果然如她说的一样,酒味很淡,裹着浓郁果香。果酒入喉,感觉很不错。
苏玙转着小酒杯,不作声地一饮而尽:“灵渺,东边的富贵街来了个医术很好的老大夫,我带你去看看吧?”
无论过多久,眼疾始终是小姑娘心底的一根刺。那刺扎得深,寻常不痛不痒,却每时每刻都提醒着她与旁人不同。哪怕有所准备,薛灵渺也没想过,阿玙会突然和她提这个。
果然还是介意吗?
她低了头,残存在唇瓣的果香散在春风。
儿时爹爹带她做过最多的便是寻医问药,以至于那几年闻到药味她会忍不住作呕,一次次的期望又绝望,不断折磨着脆弱的心灵,现在……又要开始了吗?
她下意识想逃,人站了起来,抓着竹杖舍不得走。
因为阿玙正看着她。
她慌了手脚,哆哆嗦嗦道:“能……能不看大夫吗?”
“能。”苏玙扔了酒杯,起身搂过她腰,轻柔的吻落在少女白皙的侧颈,灵渺不知所措地抱紧她:“阿玙…我、我的眼睛可能治不好了……”
她喉咙压着哭腔,哪怕被亲吻着,被安抚着,身子也在轻微的颤.栗。
苏玙默不作声,细碎的吻专心地顺着侧颈蔓延向上。
淡淡的酒气拂过毛孔,慢慢地,因为恐惧卑怯生出的颤.栗换作另一种刺激的体验,灵渺闭着眼睛,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害羞地、投入地,一点点地亲昵缠绵。
在这一刻,苏玙化身避风港,成了她卑微惶然里的全部救赎。
月光下,阿芝小心抬头,须臾,羞得背过身去。
感受到被爱,会给人一种很奇妙又很强大的力量,苏玙揽着她的女孩,低.喘着笑出声:“还怕吗?”
“不怕了……”
“灵渺。”苏玙抱着她:“我想看到你眼里有我。我们试试,可以吗?”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薛灵渺刚和她有过一场长长的深.吻,她第一次大胆生涩地用唇舌占有了她的未婚妻,她看不到她,但就是有一股油然生出的力量,催促着她答应。
这是请求,同样也是含蓄的告白。
小姑娘弱弱地嗯了一声,苏玙眼底绽开笑:“阿喵,相信我,你可以很勇敢。”
“万一……我是说万一,阿玙,万一治不好呢?”她希望这人有充分的准备接受她眼睛永远都治不好的事实,更多的,还是想从她身上汲取自己需要的力量。
抱着她,鼻息之间尽是浅淡花香,苏玙眉眼飞扬:“不到最后一刻,我为何要失落?灵渺,我们都不要认输。”
少女迷失在她给予的温柔,半晌,轻轻地、郑重地点头:“嗯。”
夏至,悬壶药铺迎来两位贵客,对于她带来的人,老大夫表示出了相当高的重视。
宫里到了年纪顺利退下来的太医,承蒙相爷审慎决断,八年前他才逃过一场诬陷。如今有了报恩的机会,理所应当使出浑身解数。
接受治疗的第一天,灵渺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好在苏玙白日都陪着她,为此拒了不少邀约。
找她来玩的纨绔兴冲冲来,垂头丧气而归,没两天,边城百姓都晓得悬壶药铺的老大夫在为盲女治病。
这是很棘手的病人。
十几年前薛师为了女儿的眼疾向圣上奏请恩典,圣上准薛师携女入宫治病。太医院上百名太医围着小女孩焦头烂额地拟订了几十种药方,诊治了足有八年,愣是不见疗效。
最后薛师心灰意冷,带着被吓坏的女儿离开。
宋卷没想到会在边城遇见此女。他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最大的梦想便是见病人痊愈。几年过去了,他的医术有所精进,既然上天将此女重新带回他身边,他还想试试。
鉴于病人对药铺产生了恐惧心理,宋卷决定改变医治的场所,在苏玙帮助下,他们很快在深山建了一座药庐。为方便照顾她,苏玙直接在药庐住下。
山中岁月静好,一晃便是一月。
盛京,一处小院,李寺将写好的信托人送出去,转身沏茶的空当,门被人一脚踹开。
“李寺,李少爷,真是教我们好找啊!”
“你们是……”
“李少爷贵人多忘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打我们的那笔帐,现下该还回来了吧?”
好好的盛京五公子成了猪头五公子,去了趟边城,回来颜面尽失,闯进来的五位世家子,伤刚养好,心里藏着火,看起来面色不善。
他们来势汹汹,身后跟了几十名仆从,李寺敲了敲脑壳,恍然大悟:“是你们?!”
“想起来了?”为首的少年冷笑连连:“天大地大,来哪不行非要来盛京,在城门口看到你时本少爷还以为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你。”
他与其他四名世家子交换了眼神:“你自投罗网,那咱们就好好算算这笔账。来人,给我打!别把人打死了,以后本少爷天天来‘慰问’他!”
“少爷,快跑!”
“跑?跑得了吗?”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照面的功夫李寺就被按趴下,挨了一顿毒打,等他站起身来,身上已经留下大大小小的伤。
他啐了一口血水,擦去脸上被人踹的鞋印:“
他娘的,敢打本少爷?欺负我没人,要是在边城,我…我非得打回来才行……”
小厮吓得不轻:“少爷,不如咱们写信告诉老爷吧?他们明天还来,咱们怎么办?”
“写信告诉老爷,他们就能不打了吗?”李寺郁闷地沉了脸:“皇城脚下,我就不信他们敢打死我!”骂骂咧咧了几句,还是认命地带着一身伤去守城门。
盛京这地,权贵多如狗,他伤痕累累地杵在那,笑他的人挺多,愣是没人敢多问一句。
荆续茗从书店拐出来,人走到巷子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套了麻袋,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挨了一顿暴揍,等他从麻袋口钻出来,脸上鼻青脸肿的看着就疼。
他骂了声晦气,动了动脑子呲着牙捡回掉在地上的书籍。
该来的还是来了。在听过‘猪头五公子’的事迹后,他就猜到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对方是世家子,他是来求学的学子,身份地位摆在那,他头疼地走出几步,猛地想到日日看守城门的好友,瘸着腿便往城门口跑。
城楼,貌合神离的五公子聚在一块儿,脸上依稀能看到浅浅的伤疤。
付秋拍了大腿:“痛快!不玩死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气!”
“付兄言之有理,反正人在盛京,咱们可以慢慢玩,打一顿也太便宜他们了!”
城门口,荆续茗看着一身是伤的李寺,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寺冲他摇摇头:“我没事,在盛京,咱们不是他们对手,你别乱来。”
荆续茗自己挨了打尚且能忍,可见好友疼得双腿一直在打颤,他拳头攥紧,书也不看了,就守在离城门最近的酒馆,一直守到天黑。
繁星点缀,两个难兄难弟面对面坐在酒馆,才来盛京没多久,根基不稳,遇到这事除了忍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家人的期望,不过是被打了一顿,哪能灰溜溜地回去?
“这样下去,咱们迟早要被赶出盛京。”荆续茗一边为他上药,一边气愤道:“咱们边城四少何尝受过这样的气?不行,我一定要想个办法……”
“这事…别告诉苏玙。她不想来盛京,谁活一世不想求自在?咱们不能逼她。”盛京居之不易,让年轻最轻的李寺迅速成长。越成长,越怀念昔日在边城肆无忌惮的日子。
这话不用他说荆续茗也知道,他喝了口酒,无奈道:“我们还是太弱了。”
比拳头他们没有怕的,比权势,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不够成熟的办法,在权势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第二日两人仍没逃过一顿毒打,送往边城的信还是报喜不报忧。
第三次接到李家送来的信,苏玙盯着那封信反复看了许久。
“怎么了?一直不说话,是有什么事吗?”灵渺坐在小竹凳剥荔枝。
苏玙放下书信,皱着眉头:“看起来好像不太对。”
“什么不对?”
“信不太对。他们……并没有信里报的那么好。”
用嘴接过小姑娘喂来的荔枝,她含浑道:“你说什么人才会一夜之间仿佛变得成熟了呢?必定是有经历的。之前的信写的都是一些吃喝玩乐,就这,怎么能让一个人很快成长起来?”
吐出果核,她沉声道:“他们有事瞒着我。有必要瞒我的事八成不是好事。也就是说他们在盛京过得不好。”苏玙撕了信:“这两个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