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该死的。苏玙心想:她怎么能笑得这么好看。

春日崭新的一天, 在少女娇花绽放的笑靥里‘醒’来,醒来梳洗后的第一件事,苏玙开始清点昨天收到的生辰礼。

双目失明, 在这样的事上少女帮不到她, 只能乖巧坐到一旁,听着苏玙忙碌的声响。

声音倏尔停了下来。

苏玙盯着从角落捡回来的生辰贺礼看了半晌,最后嗤了一声,不情愿地拆开。

“是苏相送来的礼物吗?”

她猜不到还有谁的礼物能引发这人别扭的情绪。事实证明,小姑娘眼睛看不见,但头脑清醒, 心思敏锐。

苏玙嗯了一声, 没打算多说, 呆呆地看着那罐酱牛肉出了神。

礼法森严的历朝历代,即便诸侯也得遵循无故不可杀牛的规矩。在这样的大背景下, 寻常百姓想吃口牛肉,远没有那么简单。

苏家昔日乃豪奢之家,苏玙生性叛逆, 当然有偷偷尝过牛肉的滋味,百般做法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酱牛肉,还必须用刀削成薄片, 不然会影响她进食的心情。

犹记得十三岁那年, 她在家门口与人斗鸡, 身穿儒服的俊俏书生偷偷扯了她衣袖, 她忙着观战, 被扯得烦了凶了那人一句。

书生一愣,强硬地扯着她走出几步,然后悄摸摸地将起了大早做好的酱牛肉送给她。

看到那罐酱牛肉, 苏玙就知道她素未谋面传言早死在外面的叔父来看她了。

酱牛肉就是叔父在信里允诺的见面礼,因为知道她贪这一嘴。

叔父上京赶考的第一年遇到山贼袭击,跌落山崖被沿途经过的医女救下,侥幸活了下来失去记忆,等记忆恢复已是五年后。

他传信过来的那天,爹在书房笑得眼泪淌下来,一边哭一边笑,忙着为在远方的弟弟寄钱。彼时苏玙还年幼,后来知道叔父在盛京做了高官,她馋那嘴牛肉,央着爹爹写进信里。

爹爹常年与叔父保持密切联系,然后赶在她生辰的那天,叔父果然抱着酱牛肉来了。

在得知这是他亲手做的那一刻,苏玙对他的崇拜到达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那些年朝堂奸佞横生,不甚太平,叔父是有大抱负的人,陪她过完生辰便匆匆折返。这记忆藏在深处很少想起来。

想起来时,苏玙难为情地拧开盖子,从盒子里拿出长筷夹了一片。

味道……和以前尝过的一模一样。

这礼物昨夜睡前还没送来,醒来却被堆在角落,肉质鲜美,尝得出来这是现做的。

苏玙彻底怔住。

似是不敢想,那个一心浸.淫权势的男人会为了她的生辰特意从盛京赶到边城,纡尊降贵为她做一份吃食。

她眼圈红红,赌气地把筷子拍在桌子。

少女被她吓了一跳,担忧道:“怎么了?”

苏玙也说不出怎么了,酱牛肉的香味飘在鼻尖,她重新拾起筷子,却是给少女喂了过去:“来尝尝。”

她问:“好吃吗?”

灵渺小姑娘被送上门的酱牛肉小小地惊艳了一瞬,如实道:“好吃。”

苏玙越发悲伤:“好吃,我也不想原谅他。”

想问清叔侄俩的矛盾,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温声细语:“阿玙,能和我说说吗?”

憋了这些年不吐不快,苏玙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他曾是个很好的叔父,也许还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但在亲情与权势之间,他选了后者。”

旧事浮现眼前,她声音多了分不甘与愤怒:“爹爹病重,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他一面,可这个男人收到信后忙着肃清朝野,忙着争权夺位,他拒绝了。他让爹爹失望了。

他先是爹爹胞弟,而后才是我叔父,他不要爹爹这位好兄长,我作何还要继续认他作叔父?!”

清风徐来,这声质问敲进少女心底,她心疼地抱住苏玙:“你不想原谅,那就不要原谅。阿玙,没人可以逼你。”

被她抱着,苏玙吸了吸鼻子,罕见地露出一分脆弱:“可你能想象爹临终前嘱咐我什么吗?他说他想做个名相,他不怪他,也不准我怪他。因为……”

她喉咙微哽:“因为婶娘早逝,爹爹再撒手人寰,我和他便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阿喵,你说讽不讽刺?”

她们都是看重亲情的人,正因为看重,才不好说原谅,不好不原谅,又难以释怀。

“这问题我答不上来。”少女怜惜地抱着她的未婚妻:“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苏玙被她安慰地很好:“你说得对。”

她自动忽略苏相堆在盒子里的纯金摆件,从最下面摸出一封信来。信拆开,位高权重的相爷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别扭的服软讨好。

信的末尾,是恳求苏玙上京,继承家业,甚至操心的相爷有意无意提到皇室的几位公主,大有为她安排婚事的意图。

苏玙咬着牙将信丢到一边:“你说,权势真能改变一个人?他以前和我说话可不这样!”

看不到信里写了什么,灵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不开心,那就不要理他。”

“嗯!阿喵,你说得太对了!”苏玙打起精神捏着筷子从罐子夹出一片牛肉:“我想通了,我没必要因为他辜负这么好吃的美食,来,你也吃,咱们一起吃,吃完了照样晾着他!”

午后,秀水城。

为了侄女生辰百忙中抽空赶来的苏相,一身白衣眉眼不动地坐在马车内,隔着帘子问道:“她吃了吗?”

“吃了。”

苏篱紧绷的脊背悄悄放松:“继续留在边城,别让她知道你是我的人。”

“是。”

“启程,回京。”

随着他的吩咐,车轱辘平稳转动起来。

苏篱上身板直,双手放平,脑海跳出她与少女相拥而眠的画面,他惆怅地摇摇头,阿玙的确长大了,难道真如底下人所说,她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那种地步了?

薛翎的女儿竟会成了他的侄媳妇,这太荒唐了。

他与薛翎相看两相厌,兄长与薛翎却是生死之交,这门婚事定下之初他就不看好,更别说,薛翎的女儿身患眼疾,他如何能容忍相府的继承人娶一个盲女?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千千万万的念头抵不住侄女一句喜欢,都放在枕边了不是喜欢能是什么?苏篱连番长叹,便是繁冗的国事都没有家事教他伤神。

尤其,教他伤神的亲侄女还不肯认他。

这就非常难受了。

他难受,苏玙吃完那罐酱牛肉彻底将糟心的叔父抛之脑后,痛痛快快地快活了两天。

陪未婚妻玩,严格意义来讲,这是一件体力活。两天的功夫她们骑马跑遍了半座秀水城,吃喝玩乐,苏玙精力旺盛,远非少女能及。

在发现小姑娘饭量见长,坐下后懒得再动弹,苏玙忍着笑终于意识到她的未婚妻累了。她吊儿郎当地靠在座椅,贱兮兮地逗趣道:“阿喵,你好弱呀。”

这话根本没法反驳,薛灵渺眉眼微微露着沮丧:“我会努力的呀。”

她的努力苏玙看在眼里,心肠一软就晓得哄她:“是了,灵渺还是蛮厉害的。”

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跟着她东奔西跑毫无怨言,苏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知足懂得适可而止的第二天,没去蹴鞠场和人打日常赛,反而纵马选择了回家。这趟出门,用时三天,去过了许多地方,玩得着实尽兴。

白马悠闲地走在长街,马背上的小姑娘倦倦地靠在未婚妻怀里,没一会打起了瞌睡,再没一会已是睡熟。

苏玙注视她姣好的侧颜,瞧着四下无人,偷偷亲了口。

再抬头,见鬼了地发现不远处的对面,那晚偶遇的老婆婆震惊地瞪着她!瞧那口型,似是在嘟嘟囔囔骂她丧心病狂。

苏玙红着脸,差点没忍住吼一声:看什么看,这是她未婚妻,亲一亲怎么了!

担心得罪了纨绔没好果子吃,老婆婆猫着身子假装无事发生。苏玙驾马大摇大摆地走过这条街,到家还有段距离,便看到家门口围了许多人。

她耳朵好使,内力深厚,借着吹来的风隐隐约约听到那群人对着她门口的石猫指指点点,苏玙气得想翻白眼:这都是哪来的妖魔鬼怪?咸吃萝卜淡操心,她高兴在门口摆两座石猫,碍着谁了!

却不想,这群‘妖魔鬼怪’真正气人的地方还在后面呢。

马忽然停了下来,灵渺慢腾腾睁开眼,睡眼惺忪,眼尾泛着浅浅湿气,小脸白里透红,看起来就娇里娇气的。苏玙不乐意未婚妻被外人不错眼地盯着,怒从心起:“看什么看!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