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投?!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四少之中最为面嫩的年轻人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栏杆。
身边玩扇子的男人沉着地看向下方:“她当然知道, 你忘记苏玙是什么人了?战况越激烈,越能保持冷静,是个永不言败、自信到可怕的纨绔。”
七层楼彻底被苏玙一句话点燃, 人声鼎沸, 有惊叹苏玙胆魄的,也有感叹苏玙目中无人的,盲投的难度一般人极少会有体会,更别说有勇气去挑战。
尤其在竞技场面对的对手是金璨这样陌生又频频教人出乎意料的存在,稍有差池,苏玙在边城闯下的名声就会覆盖骄傲自大的污点。
围观席上人们听得瞠目结舌, 哪怕这是苏玙, 此举也太狂傲了。
“若她独自与人比试, 选择盲投我绝不会怀疑她的本事,可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依我看,之前的空投让她心急了。”
“老夫倒不觉得,盲投向来是苏玙的拿手绝活, 她之前和盲眼小姑娘配合的就很好,我赌她们能赢。”
“李员外不妨看看,金少爷的表现不也很好?现在是平局, 苏玙一再提高比试的难度, 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反观金少爷, 有能耐有策略, 我看他的赢面比较大。”
“既然如此,那就下注看看便是。”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抛了银子下注, 皎月楼热闹非凡。
身处其中,酒娘好心提醒道:“苏姑娘想清楚了?盲投,可不是儿戏。再者您觉得没问题,是否要问一问同伴的想法?”
二人组的难度本就难以想象,若苏玙闭着眼领人盲投,这……
苏玙握着灵渺细瘦的手腕,声音温柔:“阿喵,我们可以做到。”
她说可以做到,少女脸上的错愕微微消散,感动地无以复加。阿玙执意盲投有大半原因是为了陪她,陪她重建崩溃的信心。所以,她有什么理由继续退却?
心情很快恢复平静,她点点头:“那就盲投。”
盲投在投壶赛事中在投中的基础上有天然的加两筹特权,她们态度坚决,酒娘无奈应允。第三轮还没开始,心里就已经紧张起来,不禁生出怀疑:她们真能做到?
不管能不能做到,苏玙主动提出盲投的做法都激怒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金少爷,金璨扬声冷笑:“苏玙,你太目中无人了!盲投?以为本少爷不会?”
苏玙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金少爷随意。”
“好!酒娘,本少爷也要求盲投!苏玙能做到的,我也能。”
场面一度混乱,酒娘有心劝金少爷三思后行,被金璨一言打断:“你是在怀疑本少爷能力?”
好心当了驴肝肺,酒娘干脆闭嘴,吩咐侍者去准备用来蒙眼睛的绸带。
“真是疯了。他们不怕输的吗?金少爷为了赢过苏玙,这是打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了?”
“不过这样玩的话,比试似乎更好看了,就是胜负更难料了。该怎么下注,这是个问题。”
“这……兄长不会还以为赢家是苏玙吧?今日局面她看起来输的几率更大。那盲女,就是本场比试最大的不定因素。”
“谁知道呢?没准那盲女才是今日最大的惊喜呢。在此之前你可想过一个盲女会加入到投壶比赛中来?甚至退回十年你可敢想边城最会玩的纨绔竟是名女子?世事多变,一眼,哪能望到头?”
这话结合事实来看的确有道理。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心领神会:“如果苏玙她们赢了这场比试,不,哪怕赢不了,只要箭矢能投入壶中,表现出的勇气、能力便超乎输赢本身的意义了。”
“不错。”
众人对于输赢有各自不同的见解,一层大厅,侍者将绸带公之于众。
“阿喵,身上还带着钱吗?”
薛灵渺没想到会在此时听到这样的话,她从怀里随意摸出一张银票:“够吗?”
两千两。苏玙眼睛一亮:“够。”
她扬起手里的银票,冲酒娘朗声道:“赌我们赢!”
金璨不服输地往怀里一摸,掏出两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统共两百两,输人不输阵,他趾高气昂:“赌本少爷赢!”
暗地里却是气得牙痒痒,小瞎子怎么回事?可真是烦死他了。
双方摆出额外的筹码,信心满满。最后一轮,为了彻底击溃对手,金璨通过抓阄取得优先投掷权。
举凡能够盲投者,能力、胆识、经验、头脑,缺一不可。眼睛看不到,需要用心‘看’,是最消耗心力的一种玩法。
要在脑海谨记壶口与壶耳的精准位置,不能有一丝一毫偏差,要有强大的心理支撑,更要自信才敢投出手中竹箭。
皎月楼七层,从金璨拿起竹箭的那一刻,有了很短暂的沉默。
云缺握紧手里的茶杯,眼里的期待几乎化为实质的锋芒:一定要进,要投出漂亮的成绩,要苏玙跪下来向他认错!
他整个人攥紧拳头,若非担心影响到金璨的发挥,看样子是想不顾身份学着那些吊儿郎当的纨绔呐喊。
若论私心,四少是想看到苏玙斗赢这场比试。可强者为尊,竞技场上,交情在实力面前也得让步,若金璨有这个本事赢得满堂喝彩,那么他们不介意给他应有的尊重。
只是苏玙……
假使金璨投出相当漂亮的成绩,苏玙和小姑娘的压力就更大了。
酒娘朝四围发出噤声示意,侍者敲响铜锣。
一声锣响,一向注重速度的金少爷犹豫地定在原地。
二声锣响,他手里的三支竹箭长眼睛般飞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一切发生在瞬间,壶口与两只壶耳精准地容纳了特制的竹箭,投进去了。
绸带被取下来,光线涌来,看清两丈处高壶内的成绩,金璨悬起来的心落地,他笑着朝苏玙抬起下巴:“怎么样?本少爷也不差!”
侍者高声道:“金少爷得六筹!”
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呐喊,无数人呼喊‘金璨’的名字,时隔多年,边城再次有了可与苏玙一较高下的投壶高手,已经有不少人决定投壶结束后邀约金少爷一起玩乐。
纨绔有纨绔的交际人脉,金璨是外来户,时至今日都没有完全融入边城纨绔的顶级圈子。
“太强了,他看起来其貌不扬,没想到投壶是一把好手。”
四少暗自揣摩,三支盲投,他们好像也做不到。
云缺激动地涨红了脸:“金兄!打倒她!打倒她!!”
金璨同时投进了三支箭,这就意味着苏玙一方的压力……更大了。
七层楼大部分的人都在为金璨欢呼,局势顷刻倒了过来,灵渺掏出锦帕擦净掌心细汗,她看不到阿玙表情,但她能够感受到她不容挑衅的心志,最后一轮了,要好好表现。
竞技竞的从来不是单纯的高超技巧,技巧只要用天赋和反复的练习获得便可,但临场的战意,不被人压下去的斗志,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人声如潮,在大片的赞誉声中已有人开始说一些风凉话。苏玙等着少女想明白,时间不多了,好在阿喵主动地握住她的手。
“阿玙,我准备好了。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苏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交给我,金璨,不足为惧。”没人能在竞技场上压过她,或者说,那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强烈的自信非常具有感染力,她就像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样,感受到她气势的转变,那些说风凉话的慢慢闭了嘴。
四少顿觉好戏开场,玩扇子的男人收起他的扇子别在腰间,大喊:“苏玙!”
苏玙闻声仰头看去。
三层楼,身穿长袍的男人咧唇一笑:“快!教他做人!边城没有哪个纨绔是不经受风雨就能成长的,你以前怎么教训我们来着?加倍教训他!”
其余三少反应过来也跟着凑热闹,在场的诸位纨绔哈哈大笑,被强者打败,并非耻辱。气氛从紧张化作轻松。
比试到现在,公子哥们自发组建了护花联盟,和楼里姑娘们站在一起,为二人组摇旗助威。
“薛姑娘!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为首的富家少爷,大抵是盲眼小姑娘狂热的追随者,他一开口,声震四座,别的姑且不提,嗓门倒是出奇的大。
“听到没有?有很多人为你加油打气呢。”苏玙揉.捏她的纤纤玉指:“灵渺,我还是觉得皎月楼太安静了,掀翻它好不好?”
“好!”
这一次,苏玙抽出了九支箭。
“九支……”冷汗从额头滚落,金璨咬牙:“不可能,她们绝不可能同时投中九支!”
就连他的极限都是盲投三支,苏玙带着盲眼的少女哪来的底气敢投九支?一轮统共就只有九支箭,她这是要做什么?自暴自弃?还是太过自负?
“九支啊……”酒娘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苏玙在皎月楼与众人比试的场景。
那时候的苏玙,面容还显稚嫩就敢把所有人不放在眼里。人们为她的美貌倾倒,可她偏要让更多人为她的能耐欢呼。
“九支箭,阿喵,投进了,聒噪如金璨就可以闭嘴了,开不开心?期不期待?”
呼吸扑在小姑娘耳朵尖,灵渺缩了缩肩膀,想笑又觉得这个节骨眼要严肃。
她绷着脸一副和敌人决斗的表情,看得苏玙放肆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这都是小场面,笑一个?告诉我你不慌。”
女孩子无奈掀唇,清清浅浅又温温柔柔的笑:“好了阿玙,我不慌。慌一次就够了。”
她重新恢复了轻松自然的最佳状态,苏玙接过侍者递来的绸带,蒙好眼睛,昏暗罩下来的那一刻,天地寂静,心在砰砰跳动。
“灵渺,拿稳了,跟着我。”
“嗯,我跟着你。”
苏玙会心一笑,一声锣响,九支箭想也没想地抛了出去。
“好快……”
“不会中的。”
“千万不要中……”
快到灵渺都以为竹箭还在自己手中,只听到耳边传来阿玙一声‘松手’,她的手便下意识地松开,等真投出去了,她抿着唇转身投入苏玙怀抱。
众目睽睽,输赢恍惚没那么重要了,她的手臂环着未婚妻的脖颈,天知道在这场比试中她收获了多少,她有了更多的勇气。
哪怕此时宁晞冲过来说她是个瞎子,配不上阿玙,她都不会难过了。
因为阿玙不嫌弃。
阿玙是真的不嫌弃。
被她抱着,苏玙没去看高壶内的情景,事实想看也看不到,绸带蒙在眼睛,丁点的光难以透过来,她抱着少女娇软的身子,惊觉灵渺脊背已有汗水浸了过来。
“就这,还说不紧张?”
薛灵渺依赖地抱着她,不想放开:“我只是太热了,皎月楼太热了。”
苏玙没去戳破她故意的耍赖,单手解开绸带:“热的话,我带你离开?”
“可以吗?”
“只要想做,没什么不可以。”
少女勾着未婚妻的手指连竹杖都忘了拿,两人并肩走出一楼大厅,走到门口才有人惊呼一声:“她们怎么走了?!是输不起吗?”
然后被折扇狠狠地敲在脑袋:“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是谁输不起?”
高壶之内,壶口被九支箭插.满,像是事先计算好一样,不偏不倚,不差分毫。
“她们……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金璨挫败地踉跄一步:“难道说,这就是边城第一女纨绔的真正实力?”
山呼海啸的声音几欲要掀翻皎月楼的屋顶,走在长街都能听到疯狂的呐喊从里面传出。
少女被未婚妻牵着手,歪头浅笑:“赢了呢。”
苏玙云淡风轻地哼了声,半晌来了句:“夸我。”
“阿玙好棒!!”
“哼,阿喵也好棒。”
人走了,胜负还要分出来,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声音中,酒娘亲自将剩下的六支箭递给满头大汗的金璨:“金少爷,比赛还没有结束。”
“没有结束吗?”金璨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已经结束了。在苏玙与那盲女九箭齐中壶口时就已经结束了。我……我输了。比试……没必要进行了。”
“金少爷是要认输?”
金璨死死盯着插.满壶口的竹箭,眼睛隐隐泛红:“对,我认输。”
四少长舒一口气:“感谢苏玙,又让咱们赚了一笔。”
“可恶!”云缺气狠狠地丢下失魂落魄的金璨离开。
在他出门前,侍者宣布了最后赢家。
这场比试再度为苏玙绝妙的技巧涂抹了浓重而神秘的色彩,而与她并肩的少女,也一举得到了无数人的追捧。
身为盲女,她承受了健全人都难以承受的心理重压,她和苏玙的完美默契为众口流传。
围观了这场赛事的人们似乎理解了,为何陪在苏玙身边的是少女,而非旁人。
皎月楼雅间,宁晞关上窗子,慢慢闭上眼。
金少爷输了比试,愿赌服输顶着被亲爹打断腿的危险派人往苏宅送去七千两。
前后脚的功夫,皎月楼的酒娘为表谢意特意不辞辛苦地走了趟,带了少女的竹杖和两人的银票,以及下注赢回的一万两。
守在苏宅门口排排坐的一行人没想到会有两波人来为侄小姐送银子,细问之下,才知皎月楼发生之事。
长衫男人原想趁苏宅大门开启混入其中,哪知小丫鬟看得紧,皎月楼的酒娘又一心想交好苏玙,防他们和防贼似的。
男人有苦说不出,总不能承认他们是相爷派来的人。相爷专程派人来为侄女送礼,却被拒之门外,太丢人了。
他多嘴问了句:“比赛不是结束了吗?苏大小姐为何还没回来?”
酒娘警惕地看他两眼,丢下一句不知,挥袖走开。
家主和主子出门一趟为家里赚了好多银子,阿芝就更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闯进来。
早早进城,至今还没进门,长衫男人不放心地看向马车:再好的娇花估计都要被少主晾蔫了。
迟迟未返家的苏玙走在人迹罕至的长街,唇角始终噙着笑,脑海一幕幕地闪过皎月楼比试的画面。
这种快乐和以往大获全胜的快乐不同,很奇妙,而所有的快感都是身边的女孩子带来的。
足尖一转,她领着少女进入安静的小巷,眉梢洋溢着喜色,手上轻轻用力揽了少女细腰。
忽然被抱紧,灵渺不明所以地揪着她胸前衣襟:“阿玙?”
“别动。”看着她张张合合的红唇,苏玙心尖微痒:“迫不及待想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