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势渐大,斜风吹动发尾,她看了眼天空,不由分说拉着少女寻了处遮风挡雨的屋檐站定。

春雨顺着檐角徐徐汇作晶莹的珠帘,她收敛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轻声道:“小姑娘,别说笑了。你我素不相识,怎么会是来投奔我的?”

薛灵渺低了头:“为何以为我在开玩笑呢?我葬了爹爹,不畏艰辛从江南赶来,为的就是投奔你。你说我们素不相识,可我三岁就知世间有一个你。

你是苏玙,再过两个月零二十三天就是你十九岁生辰。你生下来后背有块好看的莲花胎记,六岁那年摘桃子从树上摔下来磕破膝盖,八岁和人斗蛐蛐一日之内连胜二十七场。

你有个本事很大的师父,拜师是为了请他教你玩。尊师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很多人都不晓得他具体年岁,你也不晓得。还有,你十三岁……”

“等等等等,打住!”苏玙脑子混乱,不知这些东西她是从哪听来的,越发觉得此女邪门,她拧了眉:“任你说破天,口说无凭要我怎么信你?”

“我有婚书。”

“什么?”

薛灵渺脸颊浮现一抹红晕,对待未婚妻和对待陌生人当然不一样,方才那番话已经耗费了许多勇气,她将全部身家交过去,小声道:“婚书,你自己看呀。”

婚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苏玙一脸懵:“你能把话说清楚吗?”

“就是…就是你我的婚书啊,上面有我们的生辰八字,还有双方爹娘按的手印。

苏薛两家指腹为婚,从我识文习字那天起,苏伯伯始终和我家维持着书信往来,直到前几年断了消息,爹爹又病重……来之前家里遭了窃贼,信不翼而飞,庆幸婚书无碍。”

听起来有鼻子有眼,苏玙拎着包袱犹豫要不要打开。女孩子出门在外包裹里定然装有私密衣物,可对方都不介意,她别扭什么?再说了,她只是翻翻,绝不乱看。

“那我打开喽?”

她问得煞有介事,薛灵渺羞怯地背过身。似是为了缓解扑通扑通的心跳,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从江南到秀水城,我走了十个月零十八天,也想过你会不认我,但我还是来了。我们…我们是父母之命,婚书为证,是官府承认的合法妻妻,阿玙,我能喊你阿玙吗?你不会赶我走,对吧?”

“啊?什么?哦哦,对,对。”苏玙手忙脚乱地将鲜亮绣着小锦鲤的肚兜塞回去:“那个…那个婚书在哪里呀,我没找到。”

她声音听起来怪异,薛灵渺顾不得多想,紧张道:“怎么会?明明有呀。你再…你再找找?”

“好好好,我再找找。”苏玙长舒一口气。确切来说她还没开始找,要怪就怪小锦鲤肚兜太可爱了,赶明她也绣一个。

不费吹灰之力翻出一卷裱好的卷轴,她心里一咯噔:不会吧?不会真有那劳什子婚书吧!

“找到了吗?”她迟迟不吱声,少女掌心生出汗:“阿玙,你在做什么?”

婚姻大事马上就要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苏玙不甘心,她愤愤地展开卷轴,而后目瞪口呆,在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小脸爆红!

“这……这就是你说的婚书?”她或许该庆幸周遭除了她们没有别人,若不然屋檐下避雨还要明晃晃拿着春.宫图,她脸皮似乎还没那么厚。

不知内情的少女露出浅淡笑容:“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不。这很妥。苏玙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少女看不见,所以她该怎么委婉解释,这不是婚书,而是露.骨淫.乱不干不净的春.宫?

想着从见面她就宝贝护着怀里的包袱,苏玙胸口发闷,假使婚约是真的,那诚然是有人故意施为了。原因很简单,无非欺负孤女眼盲。

“阿玙,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我……”苏玙丧丧地叹息一声,将那烫手的春宫重新放回包袱,切切嘱咐:“收好了,不要给外人看。”

“嗯,知道了。”看不到她脸,猜不到她看到婚书的表情,薛灵渺心乱如麻:“不要给别人看,是不想被人知道有我这么个未婚妻么?”

“啊?这……这你要我怎么答?”她压根没看到婚书,她看的是女子赤.身.交缠的春.宫!回想看到的画面,苏玙感觉眼睛都要瞎了。不忍告知她实情,烦躁地揉着眉心:“好了好了,你安静会。”

“好。”少女乖乖巧巧站在檐下,对当前的结果已经很满意了——阿玙没有赶她走,这比她设想的好多了。

整理好乱糟糟的心情,眼看要到中饭时间,苏玙后悔惹上这个麻烦,却也委实做不到挥袖离去。

她盯着少女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她频频心软,心软地不像自己的因由:别的不说,小姑娘长得太惹人怜惜了,文文静静的,看着就想喂饱她。

“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我?我还能忍。阿玙饿了我可以请你。”

“你请我?”苏玙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卖货郎特意赶在下雨天售卖油纸伞,见了在檐下避雨的两人不用喊就小跑过来。买了把七十二骨节的大伞,苏玙回头看她:“跟上。”

少女抱着包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耳垂微微泛红:如果感觉没出错的话,阿玙是盯着她看了很久吧?

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耳边长发,手不经意碰到眼前白纱,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摇摆不定:她会喜欢吗?

柳下初逢的小插曲,看得出来苏玙确实爱玩,但知道了她们的婚约关系,也会关心她饿不饿,不再轻浮地戏弄她,远没有苏伯伯信里说得那么糟。

人无完人,薛灵渺很早便懂了这道理。只要阿玙不离不弃,她肯定加倍对她好。

“想什么呢?”苏玙不满地扶稳她胳膊,领着人绕过前面的水洼。

“啊?给你添麻烦了吗?”

“算不上麻烦。”苏玙笑她:“你如果一直陷在这样迷幻的状态,我都要怀疑你是怎么从江南走来边城的了。”她顿了顿,出声妥协:“前路不平,挽着我的手吧。”

“我……可以吗?”

“随便你。”

这人是她的未婚妻呀。想通其中的关节,薛灵渺快速将竹杖换到左手,右手挽过她臂弯,回想爹爹去后她艰难地在黑暗里瑀瑀独行,她天真地笑了笑:“阿玙,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会接纳我吗?

她每说一个字苏玙都痛悔一分,眉毛纠结地皱起,天知道她为什么要理会这个大.麻烦,好好的做纨绔难道不快活吗?

问出的话没有得到答复,少女矜持地挽着她,暗暗在心里打气:没关系,她有的是耐心。

笑容收进眼底,苏玙内心感叹这人太容易满足了,小心翼翼避免了不必要的亲密,闻到散在风雨的淡淡花香,她摇摇头,甚为苦恼:该怎么做才好呢?

酒楼,二层楼雅致的包厢。飘香的饭菜呈上来,她将筷子递到少女掌心,不放心道:“一个人用饭,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答得又急又快,一下子失了稳重,意识到这点羞愧地低下头:“我是说,你不用为我操心太多,我已经习惯了。”

她动不动就低头,实在和苏玙自信张扬的人生信条不符,眉峰微蹙:“抬起头来。”

“啊?”少女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在的方向:“怎么了?”

苏玙无所谓地端起小瓷碗:“没怎么。我是说,你挺胸抬头的样子真好看。”

意想不到的夸奖砸到头上,薛灵渺下意识挺直身子,端正在饭桌前,她心思比常人敏锐,联想到之前的表现,一下子懂了她话里的深意:“我知道了。”

十几年来隐藏在骨子里的卑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苏玙不过随口一提,而后专心用饭。

薛灵渺饭量浅,吃饱后安安静静等在一旁。听到落筷声,她摸出钱袋,喊来小二结清银两,花了钱她也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请人吃饭,还是请的你,感觉很奇妙。”

她的笑容过于干净纯真,看着她,苏玙竟不知如何是好:是分道扬镳狠心把人抛下,还是作死地领进家门,做好饭桌上添一副碗筷的准备?

想想就烦。她头疼地敲了敲脑壳。薛灵渺顾自沉浸在初次请客吃饭的愉悦体验:“对了阿玙,忘记问你,你还喜欢弹琴吗?”

“弹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话脱口而出,苏玙神魂一震,这才想起眼前的盲女极有可能是她不靠谱的老爹为她定下的未婚妻——连她背后的胎记、膝盖的疤痕、年少的消遣都晓得,哪怕没有婚书,也足以证明并非无亲无故了。

“不喜欢了吗?”少女似是有些失落,很快振作起来,她捻磨着存在指腹的薄茧,问:“那你现在都喜欢什么?”

“先不说这个。”

窗外云销雨霁,苏玙硬着心肠道:“我爹早在三年前就死了,苏家财力不复当年,我连祖屋都卖了可想而知有多不争气。你跟着我不会好的,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走?

我脾气不大好,臭毛病特别多,连只猫都养不活,就知道鬼混……”

她向来不是自我贬低的性子,说到这份上已是极限,她看着少女,多希望她脑子能清醒点。

这话和拒绝没两样,薛灵渺很清醒,她努力让自己笑得不至于太难看,身子抑制不住颤抖,消沉的嗓音恍惚要低入尘埃:“你说你不好,我又能有多好呢?”

简直疯了,苏玙恨死了这不合时宜的心软!她生无可恋地站起身:“罢了,咱们也不要妄自菲薄了。

丑话说在前面,收留你可以,至于能在家住多久,得看你的表现。记住,到了我的地方就得守我的规矩,我是不会惯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