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感无声地在顾凌霄和青枫间弥漫开,冲突一触即发。
顾凌霄之前对青枫道人并没什么特殊的印象,既然青枫是迟宁的师父,他也愿意敬重青枫三分。
但是青枫一开口,就直接提及顾凌霄上辈子。
这点顾凌霄没法容忍。
他如何,他和迟宁之间如何,不由得外人插手半分。
“别。别冲动。”迟宁从后面拉顾凌霄的手臂,拦住顾凌霄向青枫逼近的步伐。
迟宁方才也听到了师父口中的“妄天”二字。
而他来不及深想,也不欲深想。
眼下最要紧的,显然是解九泽的事情。
青枫看向顾凌霄。
青枫的目光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千尺古井,凝滞幽深,冷而重,仿佛能洞察一切。
在九重天呆惯了,青枫很久没见过有人威胁地盯着他,凶光涌动。
那束眼神的主人是顾凌霄。
青枫目光还在顾凌霄身上,启唇,音调平缓地给解九泽宣判:“解九泽,你可认罪?”
解九泽顶着一身伤口,凌乱的发丝遮挡脸上青紫痕迹,开口,桀骜难驯:“何罪之有?!我不认!”
青枫拂尘一甩,一道白光打在解九泽膝弯处:
“跪下,领罚!”
解九泽被白光压制,噗通跪下。
他仍不服气,猩红的眼眶瞪着,目眦欲裂:“你是神,大权在握。想杀我便杀,但想我认罪伏法,不可能!”
解九泽情绪太激动,这样不理智地吵下去矛盾难免愈演愈烈。迟宁不忍心,劝道:“师兄只是……”
迟宁已经许久没叫过解九泽“师兄”,此时下定了决心替解九泽请求饶恕。
不料解九泽打断他:“够了,迟云清!你要不要这么假仁假义!”
见解九泽如此执迷不悟,青枫闭了闭眼:“你可真是,枉费本尊栽培。”
战场四方还有人,虽然跪着,但都抬头,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青枫不想太张扬解九泽的丑事,说道:“先回去。”
解九泽被仙锁捆着,押进城中。
回到临壑山庄时,山庄中所有人都出来相迎。
程翊风早听了消息,站在人群首位,向青枫行大礼。
青枫轻瞥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微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他气质比普通修士高出不知多少截,看人时眼尾稍扬,目光斜斜下睨,周身气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迟宁却知道师父不是看起来那样子的。
青枫对徒弟和善,迟宁刚到簇玉的时候青枫已经是最受推崇的道长,却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往迟宁的枕头底下塞小玩具。
程翊风提供了最好的一处院落给青枫道长。
青枫进院,关上门,戚余歌早早地等在了屋内。
戚余歌叫了声“师父”,时隔多年再重逢,他神情喜悦。
青枫挥袖在外设下结界,防人偷听,只让几位徒弟留下。
坐在高椅上,青枫仔细瞧面前的徒弟们。
人间岁月过得快,他在九重天不过短短时日,他的好徒儿们竟把修真界搅成了这个样子。
个个都让他犯难。
“我在九重天上,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青枫说这句话时,眼神盯着戚余歌。
戚余歌不知想到了什么,严重的喜悦暗淡了些。
他和迟宁站着,唯解九泽被绳索捆着跪下。
戚余歌心里不是滋味。
青枫看出戚余歌的心软,道:“天界派本尊来处理孽障,本尊欲把解九泽贬为阴魂,在地府受阎罗差遣,不入轮回。”
生生世世受苦……
不入轮回……
一旁的迟宁深深讶异,他猜得出解九泽会受重罚,但从没想过是入地府。
“是我先提出来的,”戚余歌噗通一声跪下,隐去和解九泽的情爱之事,“当年,提议让出掌门之位的人是我,您该罚我才对。”
青枫轻哼一声:“你和阿宁,一个两个都站出来替解九泽说话。本尊若听了你们的话,就是不把三界秩序放在眼里。”
戚余歌仍跪着,垂头一言不发。
青枫捏了下眉心,平静隽俊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郁结,他朝迟宁摆了摆手:“阿宁先出去。”
迟宁无奈离开。
吱呀的关门声后,青枫语气不容置喙:“你要替解九泽顶罪,想平分罪责,可以,那便一齐贬入地府。”
……
迟宁从青枫那儿离开后,没回住处,而是出了山庄,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半晌后,随意转进一个茶馆。
一个小小的雅间,四面木板隔出来。上过茶,热气舔抵茶杯沿,迟宁却对着团团雾气发呆。
迟宁在逃避什么。
他逃避见顾凌霄。
人们到茶馆来,多是为了图热闹,听些趣事。
隔间薄薄的木板拦不住什么声音,周围的议论声争先恐后往迟宁耳朵里钻。
被讨论得最多的自然是刚刚结束的决战。
修真界不会把青枫来到人间的事说出去,可舆论最是能捕捉最刺激的话题。还没过多久,那场战斗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你说这阳曦会武,赢的人是谁啊?”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声问。
“顾凌霄啊,那些修士嘴严,怎么都不肯说顾凌霄是怎么赢的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肯说解九泽输的多惨。”
“我说呢,怎么没有大肆宣扬,原来是输给了一个魔族。”
“解九泽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还好意思出来见人吗?”
“我听说啊,顾凌霄赢时天降祥瑞,云彩纷呈,这是天命让他赢呢。我打赌,过不了多久,顾凌霄就能飞升!”
茶馆的老板压低声音阻止:“这件事可不能拿出来说。”
有人抗议:“这有什么不能说,解九泽独裁不是一天两天了,簇玉峰下城镇的百姓怨声载道。”
迟宁听了许多话,最后剩在脑中的最鲜明的是:顾凌霄要飞升了。
以顾凌霄的修为,飞升指日可待。
迟宁刚恢复记忆,往事涌上来时,迟宁更多的是茫然。
脑中一下子被那么多事情填满,爱恨怨憎,情绪浓烈的让迟宁无所适从。
也正是因为恢复了记忆,所以迟宁确定,决战时,顾凌霄用傀术对付了解九泽。
这是上辈子顾凌霄的功法。
而青枫叫顾凌霄妄天。
有什么大胆的想法从迟宁脑中闪现。
顾凌霄他不会也是……
迟宁拿茶盏的手一晃,已经凉下来的水液洒落在桌面上。
有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迟宁面前,用深色手帕擦干迟宁的手指。
然后一只小猫跃进迟宁怀里。
顾凌霄语气温和:“怎么连喝水都不会了。”
迟宁把手帕捏进手里,不太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洗。”
顾凌霄低头看了一眼迟宁怀中的小橘猫。
橘团子不情愿地“喵”一声,跃下去。
迟宁弯腰,伸出手揉橘团子的背,翻过身坦出肚皮,在迟宁掌心下伸了个懒腰。
顾凌霄警告地看它一眼。
喵呜。
好残暴。
小橘猫跑了。
“欸,”迟宁想叫住橘团子,“别跑丢了。”
这里不是临壑山庄,茶馆人多眼杂的,小猫在这里跑丢了怎么办。
“它认得路。”顾凌霄说。
金猊是妖兽,自然不用迟宁担心。
迟宁暗骂自己蠢,怎么、怎么顾凌霄一来,他舌头和脑子都不灵活了。
丝质手帕还在迟宁掌心攥着,迟宁看顾凌霄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片刻,顾凌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饿了。”
桌上有现成的点心,正摆在顾凌霄跟前,顾凌霄却没有碰。
以为顾凌霄不喜欢那些点心,迟宁手搭在桌沿上欲起身:“你想吃些什么,我去叫跑堂的。”
迟宁正想出去透透气,这屋里……有些热。
顾凌霄没说话,往迟宁那边探了探身子。
迟宁以为顾凌霄要去拿他这边扣在托盘上的新茶具,特意倾身让了让。
顾凌霄本意却不是此,凑近了,吻在迟宁颈侧。
也算不得是吻,嘴唇轻轻的触碰,比手指的触感更软更润。
顾凌霄的发丝还搔在迟宁颈窝上,有些痒。
迟宁脸倏地红起来:
“你……你……”
单一的音节说了半晌,迟宁也找不到能接续的话。
他还不习惯,每一次细小的关系转变,迟宁都要花很多时间去适应。
想起之前失忆时说的那些幼稚的话,迟宁想找到一个洞钻进去。
不然迟宁也不会躲来茶馆里。
顾凌霄看迟宁涨红了脸,从脸颊到脖颈都敷着层艳丽的颜色。
但迟宁仅仅被吻了一下。
顾凌霄没忍住沉笑出声。
迟宁不想理顾凌霄了,想去找猫。
顾凌霄的椅子忽然移动到他身前,顾凌霄身量高,劲瘦的脊背弯着,侧着头,从下往上对上迟宁的眼神:
“师尊不愿意理我了?”
边说,顾凌霄的手指缠在迟宁发梢上,把那缕青丝卷了卷,撒娇似的:
“师尊肯定是不愿意理我了,我找了好久,想接人回去。”
迟宁憋了半天,脸涨红:“没,没不理你。”
顾凌霄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手腕上一凉,迟宁被顾凌霄戴了什么东西上去。
是两只银镯,很细,镂刻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异兽,款式特别,不像是中原有的东西。
迟宁想起,他在炎北王宫的时候见青璃戴过类似的配饰,大概是魔族物什。
两只细镯同时戴在迟宁左手腕上,一抬手,晃动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
“很好看。”顾凌霄打量着,说道。
叮叮当当的,不是和金猊脖子上的铃铛一样?
迟宁抿着唇,但又不好意思取下来:“那我也送你两只,一只刻金猊,一只刻青鸢。你愿意戴吗?”
顾凌霄乐于干这样占地盘的事情,应道:“好啊,阿宁也亲手做给我。”
“你亲手做的?”迟宁有点惊讶。
“嗯。”顾凌霄说,“找了位工匠师傅,他画样子,我照着打。”
迟宁的心飘起来了,羽毛一样落不到实处。
天幕渐渐暗下去,迟宁很珍惜这样平静的气氛,想和顾凌霄度过这个良夜。
是个好天气呢,月光皎皎,二楼的雅间外,树梢上的红色的花朵被光束照的亮晶晶,大概是石榴花开了。
迟宁想到它结果那天,会是秋天。
石榴成熟太慢,等到那时候,他还能在顾凌霄身边吗?
顾凌霄见过神仙的模样了,应该很向往吧。
明明师父回来了,制止了解九泽的行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但迟宁还是提心吊胆。
迟宁有许多话想问,压在肚子里,火一般烧着肺腑。
可这样好的夜晚,什么都不该问的。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愉悦开心的,适合这个氛围的话。
最后,宽大的木桌上,顾凌霄把茶杯推向前,和迟宁的轻轻撞了下。
在瓷器相碰的清润响声中,顾凌霄说:“庆贺,我的阿宁回来了。”
顾凌霄满是对迟宁失而复得的喜悦。
迟宁跟在顾凌霄身后,下了楼,看顾凌霄和掌柜结过账。
他们走在云望郡的某条街上,有马车急速驶过,顾凌霄把迟宁往路边拉了拉,让迟宁走在内侧。
一切都很美好,星空晴朗,顾凌霄的眼睛很好看,这双眼睛面对别人时总是过于锐利了,看迟宁的时候却愿意收起锋芒,安安静静的,天上的星子盛在他眼瞳里。
迟宁只饮了茶,却像喝多了酒,慢吞吞地走到顾凌霄后头。
他满怀心事,看着顾凌霄拖在身后的影子:“你见过了我师父,那么高高在上的神仙,之后你去了九重天,会有更多这样好看的神仙。但你不要去,好不好。”
开口之前,迟宁就知道这句话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顾凌霄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让他去。
但迟宁真的真的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