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待我狠心,我却无法绝情

他们都是普通村民的装束,衣物上还都留有陈旧血污,有的舌头外吐,有的肢体残缺。

阴魂保留着人死时的神情状态,面上惊恐未消,身上带着致命的可怖伤疤。

迟宁看阴魂径直逼近上来,注意到了队伍前列的一个男人。

相比于其他阴魂行走得僵硬缓慢,那男人显然更灵活,领先同伴一截,干瘪粗糙的指节就要抓住迟宁的衣服。

迟宁忽然想到苹儿,如果阴魂也分三六九等,苹儿无疑是最厉害的,神情动作都和活人很肖像。

忽然肩膀被扯了一下,迟宁未来得及回神,就被顾凌霄拉往身后。

顾凌霄撑起结界做保护,语气严肃:“发什么楞,不要命了。”

阴魂比肉体脆弱,民间有习俗,末七之后人的七魄尽消,再不能存于世间。

迟宁问:“他们是被什么引来的?”

“你可有听到琴声。”

确实奏着一曲琴音,杂乱诡异,像战场上催促冲锋的号令。

这群阴魂显然是受到了控制,从散乱变为聚集,生出尖刺的手指抓挠结界。

“看到我们放出了金猊兽,有人着急了。”

拖下去不是办法,顾凌霄用妄天尊的神魂做压制,运灵力于掌心,往前一推。

阴魂被震得后退。

“我们走!”顾凌霄道。

玄铁室上方留有天窗,他们从窗口脱身而出,脚下又踩上重明镇的青石路。

长街寂静,只有两人足音的跫响。

迟宁沿街走,从第一户到最后一户,无一例外,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丧幡。

白色狭长的旗帜,无风而动,像场癫眩的狂舞。

顾凌霄顿住脚步:“之前我来查探时,还未见这种异象。”

迟宁挑了户人家,推门而入。

门扉低矮,深秋折断的蓬草打着旋,飞了满院。

其中一株停在了棺椁上。

乌黑棺木横放在院中,棺材盖上积层不薄的灰。白布混着屋檐上铃铛的响,让这里像个停尸的殓房。

迟宁没怎么犹豫,就走上前去欲开棺查验。

“我来。”顾凌霄挡住他的手。

指尖相碰,迟宁极不自然地缩回手。

从昨晚之后,迟宁对顾凌霄便是这种态度,顾凌霄往前逼近多少,他便往后退同样的距离。

顾凌霄显然感受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棺盖被掀落在地,扬起尘土。

棺椁里有些空荡,只有最底端放着一张画像。

迟宁认得画中人,中年蓄须,额头有痣,是先前后脑勺处破了个血口,站在队伍前列朝他走来的人。

迟宁想拿起画像。

顾凌霄阻拦:“不能碰,这是噬灵术,一碰画像,魂魄也会湮灭。”

“你从何得知?”

之前顾凌霄击退阴魂,迟宁便起了疑虑。

他入过大大小小的幻阵,这次仍然觉得情况紧急,无从下手。

顾凌霄第一次到阵中来,却冷静而游刃有余。

顾凌霄不语,他上辈子阅遍这类禁术,这个幻阵的创造者虽花了很大心思隐藏噬灵术,但在他面前还是显得班门弄斧。

但他不能说。

他本就是重生之人,更何况妄天尊身份受人唾弃,见不得光。

“我不便说。”顾凌霄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便捕捉到了迟宁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叹了口气,接着道,

“噬灵术啖食掉人的骨肉,吐出阴魂。阴魂依然填补人生前的位置,做他们该干的事情。阴魂中含着怨怼,怨气越来越重,这个镇就会变成饲养恶妖的温床。”

迟宁知道这种说法。

控制肉体总会腐朽,而阴魂不然。阴魂炼化后,能长久受人驱使,替人买命。

顾凌霄:“阴魂生怨,恶妖以怨气为食,相互伴生,如果重明镇的炼化成功,很难想象,星沉大陆上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可有解决之法?”

“阵眼。之前我们总以为大妖是幻阵的核心,可如今金猊醒来,而幻阵仍在运行。我们被误导了,这里另有玄机。”

迟宁默然,把五口棺椁一个接一个地打开,这里显然葬着一家五口,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孩子。

最后一张画像上是个姑娘,很特殊的,这张画像旁边写有名姓。

“苹儿……”迟宁低声道,“崔苹儿。”

“你在想什么?”顾凌霄走过来问。

定定地看着纸上的“崔苹儿”三字,迟宁像被敲了当头一棒,立在原处。

似乎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问题的答案在浮出水面。

“孙府,”迟宁道,“镇上居民皆殒命,但我在孙府时见过,喜婆,孙少爷,肉体尚存,那里有幸存者。”

***

孙家府邸依旧红绸高挂,在众多白幡里,这点红显得单薄而诡异。

迟宁和顾凌霄尚未踏进屋中,就听到了凄厉的哭喊。

“儿啊,我的儿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就忽然……”

迟宁透过窗子往里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伏在床上呼天抢地,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他还挺眼熟。

孙梁,新郎官。

顾凌霄留在外面守着,迟宁进了屋内。

从跪了一排的下人面前走过,迟宁伸手拍了拍妇人的肩膀。

孙夫人转头,两行鲜血自眼眶内流下。

迟宁当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贴在孙夫人的印堂处。

黄符纸瞬间燃起青烟,化为灰烬。

迟宁问:“你儿子怎么了?”

“生病了,痨病。”

迟宁又问:“今日新娘嫁入府中,你送了她什么?”

孙夫人张了张口,半晌才答:“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的儿,你怎么就……”

是了,她只会来回重复这几句话,机械的,固执的。

像被人束在套子里,做了活棋子。

符咒因无法感知到魂魄而自燃,孙府的人和镇上居民的情况恰好相反,丢了魂魄,躯壳还在。

命是留下了,却成了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

迟宁一步一步走向床边,取出匕首来,抵上孙梁的脖颈。

刀尖即将刺入肉里,屋外忽然狂风大作,木窗被猛然吹开,发出呼啦呼啦的响。

一道鬼魅的影子闪现在身边:“你想干什么。”

迟宁转头去看,见苹儿比第二次见面时更苍白了些,身子像浸了水的薄宣纸,摇摇欲坠。

见苹儿现身,迟宁把匕首撤开些许:“他要死了。”

苹儿的眼睛看向孙梁。

后者寂静无声地躺着,呼吸微弱,唇色发青。

苹儿尖叫一声,黑瞳仁倏地缩小,眼白占据大半个眼球。

团团黑气从她身上散出。

像墨汁滴入水池里,黑气很快弥散开来,除了迟宁,屋内众人尽皆倒地。

动静太大了,顾凌霄站在门口满眼焦急:“师尊。”

“没事,只是聊聊天。”迟宁语气平静,“若阴魂们又来了,还劳烦你挡住他们。”

“他没死,你骗人!”苹儿靠近孙梁,做了个把他搂在怀里的动作,“少爷会好好的呢,成亲,生子,长命百岁。”

迟宁:“曾经或许会吧,但现在金猊兽被放出来,整个阵法开始毁坏,你没有多余的力气维持孙梁的命了。”

苹儿蓦然看向他,还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透出了日暮途穷的苍凉。

“一起死了也好呢,他陪我死。”

迟宁继续说:“崔苹儿,孙梁半死不活是你害的,镇上上千百姓的性命也是你害的。”

崔苹儿笑起来,嘴角不动,喉咙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急,似要笑得喘不过气来。

最终笑声戛然而止,她像是把酿成毒药的苦衷一吐而尽:“我害他?该是他先害我才对,他向我父亲提亲,说要娶我,明媒正娶。我多开心啊,我当他丫鬟这么多年,喜欢他喜欢得小心翼翼……”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骗我。”崔苹儿的声音低下去,“孙梁得了不治之症,一个蹩脚道士说他这病冲喜能治。你知道是怎么个冲喜法吗?洞房花烛夜剜了新娘子的心脏出来,他就能痊愈。”

迟宁明白了苹儿心口处暗红血渍的来源。

“我的冤魂还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们用水冲干净地上的血,然后若无其事换了张床进来。”

“仿佛我死的理所应当,孙家轻巧得像掸去一粒灰,但那是一条命啊,我才十六岁。”

崔苹儿的情绪太过强烈,怨和痴混杂着,似千斤重担往人胸口压。

迟宁久不入世,对七情八苦都缺乏敏锐,愚笨到迟钝。

却在崔苹儿这里体会到最锐利的感情,划开皮肉露出骨头,骨髓都留有记忆的尖刺。

“那蹩脚道士当真有些本事,当晚就在乱葬岗找到了我。道士说,你想不想活,想不想报复孙梁。”

迟宁接话:“所以你和道士结了契?”

迟宁想套出崔苹儿用什么法子散布了噬灵术,可崔苹儿偏避开他的问题:“我之前错以为你是张宜柔,想让你尝尝我的苦。一样的年纪,凭什么我惨死当晚,她便能风光大嫁?!”

“其实很可悲,孙梁他待我狠心,我却无法对他绝情。”

“死后我才知道,鬼不用睡觉也不用进食。所以我花所有的时间来想他,想他涉过河水给我捡纸风筝,想他在花笺上写诗句送我,想他拿刀扎在我心口。”

“全是用的右手。”

迟宁心头一跳,卷起孙梁的右衣袖。

那里果然空荡荡的,只剩手腕尽头一个巨大的血口。

苹儿笑:“所以我把他右手削下来,日日都削一遍,日日再长出来。”

重明镇已经入夜,黑得像是末日来临。

苹儿说:“你知道的很多,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喏,”她转身看向屋外,“你真正在意的人,怕也是要死了。”

迟宁回头,屋前廊下空荡荡的,顾凌霄早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