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拿着扇坠再次来到码头的船上。
这次交易在白天, 书锦比上次更加谨慎,没有把船停在码头,而是直接让虞孟控制船开向月华城十数里外的一个水湾。
安晴则是乘坐另一艘船先来到水湾, 然后再换到交易的船上。
霜语确实看上去比上次好很多,伤口基本愈合,衣服也换了干净的,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 眼睛还被蒙着以外, 和平日区别不大。
在他旁边有两个负责看管的茧兽人, 负责交易的依旧是上次那个凶巴巴的人鱼族。
“东西我带来了, 放人。”安晴晃了晃手里的扇坠,戒备地看着周围, 随时准备应付突然出现的偷袭。
书锦通过茧兽人的眼睛,看到扇坠, 心里很满意。扇子云无真天天带着,扇坠是私人定制的, 那独一无二的云纹,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扇坠不大, 也说不上多重要,就算不小心“遗失”在什么地方,也很难发现。
等他们杀死敖梧后,把扇坠往对方身上一藏, 配合上织梦香浮屠酒, 就是云无真杀人的铁证。
“东西没问题,先交易。”书锦在离河湾不远地小屋里,给茧兽人下达指令。
茧兽人得了命令,解开霜语身上的绳子。虞孟伸手, 示意安晴把扇坠交过来。
安晴知道为了后续的计划,今天这个扇坠是一定要交出去的。但是在这之前,他要尽可能给两人争取到有利的形势。
“你先让霜语下船,把他送到岸边。”
虞孟很好说话地应下,吹了声口哨,周围一小股水流立刻变了方向,推着船朝着岸边靠过去。
“霜语,下船。”安晴吩咐道。
“哥……”霜语却迟疑着。他不知道安晴现在到底在和对方交易什么,他只知道对方凶残狡诈,并不可信,他不想安晴遭遇他所经历的事情。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吗?”安晴凶道。
霜语咬了下嘴唇,磨磨蹭蹭地下船上岸。他伤势虽然勉强恢复了,身体仍虚弱得很,站在那里,便摇摇晃晃随时要摔倒似的。霜语抬手拆掉眼睛上的布条。眼睛因为不适应突然的光线,而盈起水雾。却仍努力看着船停靠的方向。
安晴见霜语上岸了,微微松了口气,自己也小心倒退到岸边,放下扇坠后,立刻化身霜狼,从船边一跃而下,落到霜语身边,命令道:
“上来。”
霜语的动作比思维更快,熟练抓住安晴后颈的皮毛,翻身趴到安晴背上。
安晴头也不回地带他朝王城的方向跑。身为狩猎队的成员,安晴的速度在霜狼中算得上优越。就算背着人形的霜语,也仍把追来的人鱼远远抛在后面。
风从两人耳边呼啸而过,把其他的声音拉得很远,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霜语趴在安晴背上,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隐约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有展现出祭司方面的天赋,哥哥对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厌恶他。他们偶尔会一起跑到外面玩,他身体不好,每次玩久了就觉得累,抱着哥哥耍赖,让哥哥背。哥哥虽然嘴上会很凶地嫌弃他,但最后都会变成兽形,载着他回家。
哥哥兽形载人的时候总是跑得又快又稳。皮毛上会透出暖暖的温度,能抵挡冬日的寒风。
有一次他在回家路上,竟趴在哥哥背上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家,哥哥就着兽形蹲在炉火边,而他就在哥哥背上,不知睡了多久……
回想起来,哥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背过他了,甚至连平常的接触都很抵触,一看见他脸上就只剩下掩饰不住的厌恶。
霜语知道的,哥哥在怪他,母亲的离开,父亲的厌弃,哥哥都怪在他身上。
霜语不觉得自己有错。母亲离世时,自己还不记事,父亲的偏见,也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但霜语心疼安晴。他希望有一天安晴能从阴影里走出来,而不是永远在父亲的阴影里,带着面具生活。
霜语眷恋地把脸埋进安晴后颈处长长的皮毛中。似乎想通过这样的动作感受一点曾经的温柔。
安晴感觉到霜语在身后的小动作,奔跑的动作微微一僵,条件反射地想吐出一些刻薄的话。可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霜语满身是血叫他的样子,那些话卡在喉咙里,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
算了,就这一次。反正后面还要利用他,就先哄哄这个白痴好了。
安晴只当做没有察觉,背着霜语继续朝进城的方向跑。
在快抵达城门地方,安晴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前方有一段岔路,一边挨着河道,一边穿入林中。
安晴毫不怀疑林中书锦必然设下埋伏,可走河边,有人鱼族在,他同样毫无胜算。安晴微微后退,思考着拖延时间的策略。
敖梧答应了会派人接应,但也说过,接应的人不会太早出现,至少要等到月亮出来以后,以免被对方看穿计划。
“保护好你弟弟,霜语活,你活,他死,你死。”这是敖梧许诺安晴最后一个活着的机会。
码头上,书锦从虞孟手里接过扇坠,拿在手里把玩:“安晴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能像这些茧兽人一样听话就好了。”
茧兽人束手站在一旁,对书锦的话无动于衷,只乖乖等待下一个命令。
“杀干净,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城。”书锦吩咐了句。
茧兽人诺然应下。
“不可惜?”虞孟心里倒挺欣赏安晴,某些方面,安晴跟他所效忠的不夜岛主虞方晴有几分相似。
“可惜?”书锦笑了下:“是可惜,他做事情的确比我这些木头手下聪明可靠的多,可惜聪明人总是有很多不该有的想法。当这份心机注定不能为我所用,与其留下产生威胁,还不如直接毁掉得好。”
“人鱼喜欢强大的对手。”虞孟却说。他欣赏强者,不管是实力还是脑子,不管是队友还是对手。人鱼骄傲无畏,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亡,是以对书锦这种观点并不理解。
“而茧鼠,喜欢以弱胜强。”书锦不指望虞孟能理解自己,对方是天生的海洋霸主,而茧鼠曾经只是南夏一个不起眼的弱小族群,连活在阳光下的资格都没有,他双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活在漆黑的地下蝇营狗苟。
正因为茧鼠不想永远都当弱者,所以他们必须算计,哪怕手段再卑劣,也是为了自己的族群的光明将来。早晚他们会把这些自以为是的“强者”都踩在脚下。
“师兄,月亮要出来了。”书苒催促了句。
“那这里就有劳虞孟先生了。”书锦收敛起情绪:“准备行动。”
夕阳的最后一缕霞光,掩藏进漆黑的夜幕里,一轮圆月高悬,满月的清辉从月华城的上空流泻而下,照在王宫古朴大气的庭院内。
醉月池中心亭子里摆着一个方桌,上面堆放着各色佳肴。云无真和敖梧各坐一边,杭十七坐在敖梧身旁。三人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想喝浮屠酒你们算是找对人了,今年山上的雪还没化,去年存下的浮屠酒,可就剩我手里这两坛了。”云无真说着给杭十七和敖梧一人斟了一杯:“尝尝看。”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咳咳咳,好辣。”杭十七啜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沿着喉管一直烧到胃里。又反呛到鼻腔,他咳得脸都红了。
“哈哈哈,小十七还不会喝酒啊?来,哥哥教你,喝这种酒的时候……”
“用你来教?”敖梧看了眼旁边辣得直吐舌头的杭十七:“好奇也好奇了,想尝也尝过了,不喜欢就别勉强。”
“那这杯也给你。”杭十七从善如流地把手里的酒塞到敖梧手里。
“哎,我可是看小十七的面子才把珍藏的好酒拿出来的,没想到倒是便宜狼王殿下了。”云无真委屈道。
三人闲扯一通,基本都是云无真在说,从风花雪月将到自己曾经的风流情史,敖梧偶尔搭两句。杭十七平日里话也不少,不过今天他心里装了太多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敖梧颊边浮现两团晕红,眼中露出几分醉态。他单手撑着脑袋,整个人前后晃了晃,又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杭十七感觉动作一僵,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你醉了,狼王殿下。”杭十七听见自己用腻腻歪歪的声音对敖梧说,同时伸手馋住敖梧的一条胳膊:“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是书锦从他手里抢走了身体的控制权。
云无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不知情一般调侃着:“这就醉了,狼王殿下酒量这么差吗?”
敖梧抬头瞪了云无真一眼,然后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杭十七身上,似乎已经醉得站不直了。
“哎,他好沉啊,小王爷能帮我一把吗?”书锦趔趄一步,支撑不住似的喊道。
被控制的杭十七感到委屈,他是比敖梧瘦些,但他力气不小,别说搀着敖梧,就是公主抱他上个楼,问题也是不大的。哪需要人帮忙。
而书锦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杭十七省力气,只是想找个理由把云无真骗进房间来,方便嫁祸罢了。
“小十七的请求,我自然愿意效劳。”云无真听话地从另一侧扶住敖梧。
沿着湖心亭子,有一条通向住处的长廊,云无真有意让敖梧走在长廊中间,避免他被月光照到。书锦并不明白其中关窍,也顺着云无真的动作在另一边控制杭十七扶着敖梧。
敖镜,狐一,狐三听到动静,立刻出现在三人面前。
“老大怎么了?”
“小王爷,让属下来吧。”
“不用,狼王殿下只是醉了,我和小王爷把他扶回房间休息,你们吃你们的。”书锦不慌不忙地答道。
听见“狼王殿下”四个字。敖镜立刻确定是书锦已经附身了杭十七。毕竟杭十七可从来不会这样恭敬地称呼敖梧。
于是敖镜顺从地撤开一步,给两人让出位置:“是。”
书锦控制着杭十七和云无真一边一个把敖梧搀扶回房间。
回到房间时,敖梧似乎已经醉得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挂在杭十七和云无真身上。
云无真帮着杭十七把敖梧放到床上。
“多谢小王爷了,这里交给我就行。”书锦道了声谢:“您也喝了不少酒,不如今日就到隔壁歇下,如何?”
云无真摆摆手:“这点酒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就不在王宫叨扰了。”
云无真说完就要离开。
书锦抓着云无真的袖子凑近,状似天真地眨眨眼睛,软着声音撒娇道:“小王爷就留下来吧,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谈谈心,聊聊天啊。”
真杭十七听得想吐。
云无真勾起嘴角:“你要这么说,那留下倒也可以。”
杭十七:!!!
云无真你怎么还真留下了?你是不是脑壳有疾?
“那你等我一下,我晚些时候来找你。”
杭十七眼睁睁看自己把云无真安排到自己曾经的房间,然后大摇大摆地返回。
而云无真就乖乖在房间里等待起来。
走廊里,胖乎乎的说书先生束手立在走廊中间,掏出枚扇坠递过来:“师兄。”
“嗯。”书锦把扇坠接过来,低声问:“没人注意你吧?”
“没,我来了几趟,这里的护卫都对我眼熟了,我出入他们并不太注意,带来的东西也只粗略地检查一下。刚才我上来的时候,那敖镜和云无真的两个手下,还在楼下吃饭喝酒呢。”书苒回答。
“很好。”书锦摊手说:“刀给我。”
书苒走到僻静处,朝书锦递过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次没有下毒,不容易被看破身份。等下师兄下手利落一点,我怕那狼王吃痛再醒过来。”
黑暗里,书锦毫无预兆地发难,用匕首深深捅进书苒的喉咙。鲜血从书苒颈部喷涌而出,溅在墙上。书锦却灵活地躲到一边,衣服上没有蹭到半滴血。动作熟练地令人心惊。
“这样,够利落了吗?”书锦松开手,任由书苒控制的身体导向地面。
书苒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嘴一张一合,大股鲜血从嘴里溢出来。口型像是在问为什么。
虽然这不是书苒的身体,但书苒控制着茧兽人,尚未脱离的时候,也会深切地感受到那种死亡逼近的恐惧。
“为什么?练练刀而已,再说,这只是个茧兽人,又不是师弟你的真身,舍弃了就舍弃了。毕竟只有你也死了,云无真才百口莫辩不是吗?”书锦面无表情地把刀上的血擦在书苒衣服上,转身朝敖梧卧室走去。
书苒捂着伤口,不甘地闭上眼睛。
他很确定,书锦是故意的。
不然书锦完全可以让自己离开后,再把茧兽人的身体处理掉。附身状态中,如果茧兽人死亡,控制着的精神也会跟着受损。书锦就是故意想让他受伤。
书锦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茧兽人的尸体,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没什么用靠脸上位的家伙,凭什么跟他分师父的宠爱,这不过是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罢了。看看他刚才那恐惧又痛苦的模样,可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书锦保持着这份愉快的心情走到敖梧卧室,心里已经计划着,等杀死敖梧,处理掉杭十七,回到族里,可以得到师父怎样的褒奖了。
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敖梧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仰躺着。
书锦控制杭十七,举着匕首朝敖梧逼近。
就是现在!
杭十七突然发难,奋力抢夺起身体的控制权。书锦身体一僵,意识一瞬间和身体切断了联系。
书锦没想到杭十七之前一直安分,会突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反抗。他赶紧集中精神,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攻击杭十七的意识。
杭十七再次感觉到那种剧烈的头痛。
书锦趁机重新夺回身体,虽然他没有师父那么强的灵感,但是他离得距离比师父进的多,按说应该是能够控制住杭十七的。
但事情比他想象得困难,杭十七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抢夺身体简直像是狗咬住了肉,不管怎么打,就是死不撒口。好在他一开始就防了杭十七一手,让一批茧兽人潜伏在宫外,随时准备接应,才在这时候不至于满盘皆输。
只要先杀死杭十七,再趁敖梧酒醒之前,让茧兽人进来完成后续的刺杀行动。他一样可以完美地完成任务。当然潜入的风险毕竟还是大了一些。如果不是杭十七这么难控制,他也不想放弃这最简单的完成任务方式。
书锦放弃对身体其他地方的控制,只控制着杭十七的舌尖,去顶牙后的毒囊。
这招完全出乎杭十七的预料。他单知道茧鼠可以控制人,没想到茧鼠还能单独控制身体的某个部位。猝不及防间,就被书锦得手了。
毒液在嘴里扩散开,有些酸,还有些腥味。没一会就渗下去了,让杭十七从舌尖,一路麻到嗓子眼。
书锦知道杭十七要死了,立刻撤出杭十七的身体,并主动切断了对杭十七的精神控制,不然杭十七死亡,他也会跟着精神受伤。他可不想体验一遍书苒刚刚的滋味。
终于掌控自己身体的杭十七呸呸呸地想吐掉毒液,可毒液早就被吸收去大半。他吐了半天口水,可嘴里麻麻的感觉并未消退。
杭十七绝望地扑到床前,抱着敖梧的腰干嚎起来:“呜呜呜,敖梧,我要死了。死了以后再也不能吃鸡腿了!”
杭十七把脑袋埋在敖梧胸口胡乱蹭着,发表临终感言:“我就后悔,很后悔,我为什么非要执行这个计划,呜呜呜活着不好吗?如果老天在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夹起尾巴做狗……”
敖梧一手扣住杭十七的腰,防止他掉下去,一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做狗倒也不必。乖乖做人就好。”
“可我兽形是狗啊呜呜呜。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霜狼,我是哈士奇。纯种雪橇犬,呜呜呜,我是公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纹面,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是被召唤过来的茧兽人。要不是因为想找回记忆,我也不想冒这个险,没想到记忆没找回来,还要把命搭进去了,呜呜呜,我怎么这么惨啊……”
杭十七越说越绝望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死亡降临。
直到头顶传来敖梧清醒的声音:“抱够了吗?”
“嗯?”杭十七抬头的一秒有些缓不过来神,愣愣地问:“你也死了么?”
“笨蛋。”敖梧忍无可忍地在杭十七头顶弹了一记。
杭十七捂着脑袋愣了一会儿:“我还活着?不对,你不是醉了吗?怎么醒过来了?那我刚才……”
敖梧哼笑一声:“刚才有人告诉我,他其实不是霜狼,而是一只哈士奇。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