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示结束,教官果然气得脑壳都炸了,下头一群低年级的学生基本把机甲战斗给忘了,只记得这两个学长当众机甲啵嘴,原来机甲竟然还能开得这样刺激。
“二十组!一个都别想少!”
教官直接把俩人给踹进训练场去了,季礼和戎玉两个又被罚了二十组,瘫成了一团泥,戎玉一身黏糊糊的腻汗、在重力训练场趴了许久,哼哼唧唧也没见消停,一会儿指示小触手给他擦汗捏肩,一会儿又指示黏皮糖给他买水。
黏皮糖骑着那颗蹦蹦跳跳的蛋,就跑去自动贩售机了——这小家伙现在越来越机灵,戎玉前两天发现,它已经会偷他的硬币,给自己买水了。
哪一天黏皮糖就是成了精,忽然变成一个娇里娇气的小公主,抱着季礼的腿喊妈咪,他都不会惊讶的。
戎玉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逗笑了,可又不自觉地琢磨,季礼和黏皮糖的性情的确太像了,尤其跟公主越来越熟悉之后,越发觉得,公主内里的小脾气、凶巴巴又黏人、还不肯承认的样子,简直就跟黏皮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像是小乖小九,明明是季礼的小触手,却都被季礼管得严严实实,反而谦逊乖巧更多一些,反倒是黏皮糖,被他养的无法无天,越来越像季礼。
——这也不对啊?
他养大的糖,为什么会越来越像季礼?
他忽然想起上次在浴室里,黏皮糖把小九堆成雪人的事儿,仿佛脑海里捉到了一缕亮,但串联不到一起去,等到再去思索,却被季礼打断了思路。
季礼坐在旁边儿,问他:“你的寂焰,是跟谁学的?”
戎玉愣了愣:“寂焰?”
“你用龙骨……用的那个。”季礼湛蓝的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有些凝重,又有些忐忑,似乎想得深了。
“我不知道那叫寂焰,”戎玉眸中的金色闪了闪,“角斗场给起名叫龙炎,真要说是谁教我的,应当是龙骨教我的。”
他的招式相当大多数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而寂焰,是龙骨教他的。龙骨说,如果他是攻击型,他可以教会他很多,但他是治愈型,就只能学会寂焰。
“但这世上会用的,现在只有你了。”龙骨用巨大的、钢铁的身体,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
“你很适合它。”
适合那样温柔的、强大的火焰。
可以让一切都归于寂静,让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你学会了,就能活下去。”龙骨会对他这样说,“活下去,才能逃出去。”
甚至当初连他逃走,都有龙骨的策划里头。
一个被严格看管的斗兽,能够从角斗场逃走,是亘古未有的事件。
尤其是戎玉这种级别的,属于角斗场的摇钱树,只要他一出场,就是角斗场滚滚的利润,就算是被淘汰了、受了伤病,也能再靠着他的死亡大赚一笔。
最一开始,他还是有一同培养的孩子们作伴。
后来他年纪大了、成为了成熟的斗兽、又淘汰了季演之后,就被单独看管了。
他有单独的拘禁室、有单独的训练场,除了龙骨,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说话的人,只能跟那只断了尾巴的胖老鼠闲聊。
他没有任何信息的渠道,想要逃出竞技场,艰难如同登天。
可龙骨给了他详细的计划,告诉他:“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那时候戎玉对外界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可就是相信了自己的机甲,咬着嘴唇,固执地说:“我们一起走。”
龙骨温柔地说:“你带不走我,听我的话。”
戎玉向来不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他带不走机甲,还是偷走了龙骨的AI芯片,变成了后来的小灰灰。
然而。
小灰灰不是龙骨。
明明声音性格一样的理性温柔,明明记得教他的招式,也会给他讲故事。
可就是不是龙骨。
“你为什么确定小灰灰不是龙骨?”季礼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戎玉金色的眼眸越发忧伤,“但小灰灰就是不是龙骨。”
“哪怕有同样的记忆、一样会讲故事,可我的脑子就是告诉我,小灰灰不是龙骨。”
“龙骨是活着的。”
小灰灰不是,小灰灰是个温柔的AI,是龙骨给他留下的影子。
季礼没有说话。
戎玉以为他不肯相信,只能艰难地笑了笑:“我走出角斗场之后,一直不敢露面、也没什么钱,能攒起小灰灰,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那芯片确乎是他从龙骨身上取下来的。
龙骨没有第二张芯片,也不会有人提前替换掉。
可一启动,他就知道不对劲儿。
“我没有跟别人说,因为我怕没人相信。”戎玉小声说:“说实话,我有时候都怀疑,龙骨是我的幻觉了。”
戎玉进了星校之后,眼界才逐渐开阔,可见了那么多高级的、形形色色、甚至比人类聪明的AI,依旧没有遇见像龙骨一样,给他一种“活着”感觉的AI。
他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他在角斗场的时候,终年不见天日,除了无止境的厮杀、就再也没有其他。
因为孤独而陷入疯狂的斗兽也有很多。
甚至连他自己,有时都会因为过激的痛苦,出现记忆模糊的现象,恍恍惚惚像是一场梦一样。
戎玉有时甚至会怀疑,龙骨只是另一个自己,从来都没有小灰灰,一切都是自己为了安慰自己,而幻化出来的影子。
可那些故事又难以解释,难道他会自己给自己讲从未看过的童话吗?
他便一次次听那些童话,证明龙骨的确是存在过的,证明那些温暖是真实的,而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存在。
可后来,逐渐又开始害怕,连这些童话,也是他出来后填充到自己记忆里的。
戎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季礼,你如果找不到龙骨,就算了。”
“也许,真的找不到了。”
他释然的笑了笑。
黏皮糖刚好买了水回来,他便拧开了,喝了一口,金色的眼瞳湿润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呢喃:“找不到也好,就算是假的,我也能当真。”
戎玉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却猛地被季礼攥紧了手:“不是假的。”
季礼抿紧了嘴唇,指尖儿在微微颤抖,湛蓝的眼眸里汹涌着澎湃的潮水:“不是假的,龙骨一定存在。”
戎玉愣住了。
听见季礼一字一顿,艰难地说。
“上一个会用寂焰的人。”
“是长公主琼”
戎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季礼却盯着他:“我的母亲,她的招式,我是不会认错的。”
“没有人会用,我也不会。”
戎玉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困惑极了,却又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越发地踌躇:“可她不是……”
去世了吗?
“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季礼注视着他,颤抖得更剧烈,“她现在,还在海底。”
“我带你去过的海底。”
长公主琼曾经是帝国最强的战士,拥有超常于正常人类数倍的精神力,最终因为精神力失控,而死于机甲事故。
意识死亡。
安全舱在最后一刻弹出,保住了琼的身体。
机甲陨落、炸成了碎片。
因为探测不到任何意识的痕迹,没有任何复苏的可能性,被推测是过强的精神力暴乱搅碎了意识,判断为死亡,但身体一直用仪器保存在海底。
那是季礼的囚牢。
是琼的陵墓。
“戎玉,”季礼垂眸,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龙骨如果真的教了你寂焰,那就是……”
戎玉忽然感到了慌张,他现在不止怕自己的记忆是假的、还怕让季礼白白激动。
这种事情是不能拿来玩笑的。
“我不知道,”戎玉扯着他的衣袖,小声说,“季礼,我不知道。”
季礼捉着他的手,急切地攥着他的衣领,近乎哀求道:“你再想想。”
“戎玉,你一定还能想到什么的。”
戎玉根本不可能拒绝。
便皱着眉思考。
他在角斗场的回忆实在太糟糕了,强行去一页页翻阅细节,就像是钝刀子在脑海里乱动,难受得厉害。
他艰难地一个一个细节去问:“龙骨会在战斗后摸我的头。”
“我差点战败死掉的时候,龙骨曾经自己动起来过。”
“他们逼迫我跟季演死斗,是龙骨告诉我的,可以只斩杀掉季演的精神体……”
可每一个细节,都那样似是而非。
季礼的神色越来越急迫。
戎玉的眉也皱得越来越紧。
他一难受,那颗蛋也跟着颤抖,“咕噜噜”地滚来滚去,连背上的黏皮糖都甩脱了。
季礼这才如梦初醒,恍然间愣了愣,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想了。”
“别想了,我会找到的。”季礼喃喃着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一定会找到的。”
戎玉拍了拍季礼的后背,却忽然脑海里闪过了一道光。
他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笨拙地、结结巴巴地哼起了一只陌生而奇异的歌谣。
“星星……是天上的砂砾,砂砾是地上的星星……”
季礼不动了。
戎玉慌乱地说:“我只听过一次,只会这一句,出来后在网上也没找到过这首歌谣,我不知道是不是……”
他说不下去了。
他肩上的衣料湿润了,季礼紧紧抱着他,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
戎玉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而柔和。
过了许久,他揉了揉季礼的头发,像是龙骨对待他那样,又在发顶吻了吻。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恐怕。
在季礼最需要保护的时候。
他却偷走了他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