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郁现在开始怀疑,治疗是否真的有效了?他貌似把这个吸血鬼的脑袋给治坏掉了。
吸血鬼还在平静地给他出主意,亲自教授如何杀死吸血鬼的一百种方式。
语气虽然低沉病病的,但态度非常诚恳,不像是在说反话或假话,更不像试探。
“不远处有一个教堂,圣水不大有用,会有短暂的灼热感,很接近死亡,但单独没什么用处。尖锐的银器可以,刺入其他地方没有用,得朝着心口,多用点力,要彻底洞穿才行,不然会腐蚀修复的,多花一点时间,就又醒了。”
薄郁面瘫脸:“活着不好吗?”
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当着医生的面说想死呢?还亲自教导医生该怎么做。
苍白瘦削的吸血鬼眉睫半敛,无神地看着他,眉眼的阴翳都笼罩着郁郁颓靡的病态,但没有任何攻击性,轻声:“你生气了吗?医生。”
薄郁半敛着眼眸,无声叹息:“为什么想死?”
吸血鬼的身上除了毫无波澜的死气,没有一丝气力,连抬起眼睫和眉毛的心力都没有,别说生机了,几乎就像不会动的死物。
就像长在轮椅上的等待腐朽的蘑菇,虽然是漂亮的毒蘑菇。
就那么眼神阴郁放空地看着他,连病气低沉的声音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愿意调动一丝力量,好像这样久了,就能放任自己真的沉入死亡的永恒之中。
“就是觉得没有意思。”
薄郁点点头:“能理解,活得太久都会这样,感到不耐烦,要不然你睡一觉等世界变得新鲜了再醒来,或者保持失忆的状态从头来过,不也挺好吗?”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无意识眨了眨:“不会是因为治疗起作用开始想起什么来了,所以反而越发觉得不耐烦活吧?”
引发吸血鬼抑郁症的,是治疗的副作用?
吸血鬼安静无神地看着他,说是看着,空洞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聚焦:“不是。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死。”
“你想想起什么?”
吸血鬼看着他,这次,那双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有了灵魂,像是第一缕天光从地平线而来,像是死去很久的尸体,苏醒复活。
那双美丽圣洁的眼睛,眼波浮现一点水色,动人极了,像是春天第一滴融化的冰凌。
那只沁着一滴泪的眼睛在看着薄郁,毫无感情和起伏的声音,没有任何期待:“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无法走近一步,明明可以给他任何东西,我想给他任何东西。”
薄郁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攥着,像是回到变小的时候,站在那只吸血鬼的掌心,被雨水泡得酸酸胀胀的。
沁着泪意的吸血鬼的眼睛望着他,死去的尸体一样低沉毫无希望的声音:“我们没有认识过,没有面对面坐在一起聊过天,没有告诉过他我心里的想法,在他的眼里就像是没有存在过的陌生人。远远观望着,也曾忍不住想要出现,接近一点。假装路过同一家书店,不经意地在相同的地方吃饭,陌生人一样对视过几秒,若无其事移开。在红绿灯的时候,隔着车流在窗口望见……”
薄郁望着他的眼睛,任何人望着这双脆弱美丽的眼睛,都无法不心软:“然后呢?”
“想不起来了,就像是不存在一样,想不起来了,一切都是臆想和幻觉一样,就像是从未见过太阳,想见一次,从未见过死亡,想见一次。想要想起来,像想要死去一样迫切。医生可以帮我吗?”
薄郁怔然看着他。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给吸血鬼安乐死。
当医生真难,不如当金丝雀。
“那个人呢,到哪里去了呢?”薄郁想想,其实这只吸血鬼完全可以不死的,只要找到那个他等的人不就行了。
吸血鬼陷入永恒的发呆,病气恹恹的,像一只阴郁的蘑菇:“是啊,他去了哪里呢?”
终于让寻死的患者提起了活下去的半口气,医生也得以暂时松一口气。
“我会帮你的,一定得想起来啊,是这么重要的人呢。”
虽然如此,但感觉非要让活得已经不耐烦了,甚至可能已经很痛苦的吸血鬼这样一直活下去,好像也挺缺德的。
薄郁抿了抿唇角,一边心情沉重,一边轻柔地给他的手臂消毒,注射药物。
“快点好起来吧,早些想起来,或许你就可以当面见到那个人了。”
视野一阵波动。
唰唰唰,是雨声和风声。
低低的笑声,尾音上扬,天真邪气又傲慢:“你不想我死吗?”
薄郁回神,看向那只说话的吸血鬼,虽然声线仍旧低沉慵懒,但确实是充满生机快活的声音,没有那种正在腐朽死去的病气,也不是长在轮椅上的阴郁的蘑菇。
看到那双红眼睛的时候,薄郁再次意识到自己变小了。
不仅如此,自己正抱着一只银钉子往后躲藏,闪避那只吸血鬼。
脚下的书摊开,他袖子上沾着墨水,三个字被墨水圈出:不要死!
薄郁迟疑了一下,难道说自己作为医生的时候其实对那只吸血鬼不怀好意?
要不然,为什么接受了治疗的吸血鬼状态一次比一次惨,都快自我了断了,但每次延误治疗后,发病的吸血鬼,生龙活虎的,还能有心情欺负金丝雀?
吸血鬼笑着弯着腰,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伸出,语气轻快上扬,走近他:“给我吧,那玩意对我的心脏可没什么用处。”
薄郁怀疑地看着对方。
吸血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相信我吗?好吧,你自己亲自看一眼吧。”
他拉了拉黑色睡衣,露出光洁白皙的心口。
那里对准心脏的地方有一个钉子钉出来一样的洞,没有血肉模糊,只有灼烧的痕迹,但肉眼可见的被修复着,很快就完好如初。
薄郁还是蹙着眉,狐疑地看着他:正常人或者说正常吸血鬼,谁会拿钉子朝自己的心口扎?确定不需要看看脑子吗?尤其是本来就有病的状态下。
吸血鬼牧星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不是我干的,是别人干的。”
他正常的时候眉目清澈,眼神极轻,简直天使不足以形容,清冷圣洁得能混进教堂冒充圣子,是一只高冷乖巧的猫猫。
薄郁无声叹口气,翻了两页书,用墨迹圈出两个字:疼吗?
那只红眼睛的吸血鬼看着他,像是微微失神,乖乖地说:“嗯,还挺疼的呢。”
这么说反而有些假。
但薄郁虽然怀疑,还是放下银钉子,朝他张开手。
吸血鬼把他不会飞的没用的金丝雀接住,送到心口的位置。
薄郁一点也不理会他不满地嘟囔什么没用、不会飞、叫得也不动听之类的抱怨,掀起吸血鬼的衣襟,指尖在伤口附近轻轻按压检查。
想起他说疼,虽然可能是故意的骗人的,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小小地吹了吹。
吸血鬼蹙眉:“痒,痒死了!”
这么说着,但他没有将手移开心口:“再吹用力一点啊。”
……
发病后的吸血鬼有够能折腾的。
带着薄郁到处跑,伪装成人类,去各种地方玩。
在知名酒店的高层看烟花秀,吃顶级的大餐,有时候故意让薄郁坐在对面,但只让他看着,不给他吃。
“金丝雀怎么能吃人类的食物?”
薄郁在速写纸上,用特质的小笔写上几个字转给他看:你也不是人!
那只吸血鬼就蹙起眉,仿佛一言难尽,震惊委屈地看着他:“居然还骂主人,太不像话了啊。”
这个时候,像极了牧雪城。
但有时候,他故意只订一个人的位置,然后将薄郁藏在他心口的口袋里,偷偷给他喂食。
“先生,我们这里不能带宠物进入。”
被发现的时候,吸血鬼面无表情抬起眼,露出红色的眼睛:“你刚刚说什么?看清楚,这可不是宠物啊。”
被蛊惑的人类立刻恭敬歉意地低头:“十分抱歉,请您随意。”
薄郁对他幼稚的行为不予置评,再怎么说也比动不动就恹恹的瘫在阳台轮椅上当半死不活蘑菇的要强。
直到对方带他去一百多层的楼顶。
“我来教你飞吧,身为金丝雀怎么能不会飞呢。”吸血鬼牧星昼眼眸半敛,语重心长,眨着眼睛,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
薄郁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想我死?
但那个人已经低低笑着带着他纵身一跃而下。
薄郁才意识到,对方作死的能力比一脸死气教导自己怎么杀死他的时候不遑多让。
他甚至公然带着薄郁去教堂做弥撒。
还专门去那些声名显赫的大教堂。
好悬没有被发现。
但几次之后这只吸血鬼就感到无聊了,托着下巴盯着神情严肃一本正经严阵以待的薄郁。
百无聊赖:“为什么这么紧张?”
薄郁在随身携带的便签上刷刷写字,力求笔触带出他的控诉:当然了,被发现怎么办?
“那不是没发现吗?”没有一次例外。
薄郁:“万一呢?”
吸血鬼无聊点点头:“说得也是,原来你担心这个。”
他虽然垂着眼睛,一副无聊懒洋洋的样子,但是又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笑,薄郁就脑壳痛,觉得这是又想搞事的前奏。
果然,下一瞬这只吸血鬼抬起头,露出刘海下一双血红的眼睛,还有两颗洁白的獠牙,神经又兴奋,歪着头,语气傲娇:“好了,你期待的万一来了。”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逃窜中,薄郁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角,叹息一声。
他比牧雪城还幼稚!
但是,牧雪城是谁?
察觉到自己两次将这只吸血鬼类比了同一个名字,但脑海里却没有关于牧雪城这个名字的其他记忆。
薄郁一呆:难道我也传染了吸血鬼的记忆疾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