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好不容易和简蓦分开,薄郁走进牧星昼的病房。
牧星昼仍旧躺在那张椅子上,目光望着门口的方向。
脸上的表情很淡,清冷圣洁的样子,无欲无求,无喜无悲,像是一尊被人朝拜的神像。
看到薄郁走进来,他的眼珠随着薄郁移动,是全身上下唯一灵动的地方。
“过来。”牧星昼淡淡地说。
薄郁已经很习惯他这个样子了,依言走过去。
牧星昼躺着静静地望着他,然后淡淡地说了这句话。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薄郁在那双充满神性的眼睛的注视下,完全无法移开目光,他甚至不敢眨动一下眼睛,只觉得眼神稍有不稳,就会被看穿一切。
牧星昼的瞳眸很深,是很深的栗色,边缘一圈还是浅琥珀色的,一层层越往里颜色越加深,像是能吸走所有的光,日渐沉静。
本该是很冷淡的,但他看着薄郁的时候,眼眸给人的感觉却纯净专注,声音也淡然平和,就像是薄郁是特别被纵容的。
就好像在一片虚无的冰雪之地,有一座被透明的罩子罩着的小小的恒温的花园,薄郁就站着里面。
牧星昼其实并不冰冷,也没有简蓦那样的危险,但给人的感觉却最为不可触及。
“唔。”
在薄郁看着牧星昼的眼睛略略分心走神的时候,牧星昼静静的,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特别爱我?”
看来这次是无法糊弄过去了,薄郁想到他都对简蓦撒过谎了,撒一次也是撒,两次也是一样。
底线一旦被突破,之后大概就破罐子破摔了。
薄郁一眨不眨看着牧星昼,一脸镇定平静,眸光清透:“嗯,特别喜欢。”
梦里那只高冷圣洁的猫咪,他是真的特别喜欢了。
谁能不爱小猫咪呢?
牧星昼听到了脸上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他缓缓抬起手,仍旧没什么人气的样子,淡淡地说:“过来。”
薄郁犹豫了一下,他生怕牧星昼又要咬他,但心底完全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他走上前,微微屈膝半蹲,将一旁的薄毯仔细盖在牧星昼的膝盖上。
因为这个举动,牧星昼抬起的手刚好落在他的头上,就像是薄郁主动将头送到他手下,想要被抚摸一下。
就像是虔诚忠顺的管家,对病弱主人的臣服和依恋。
牧星昼的手放在薄郁的头上,轻轻的一下一下抚摸着。
薄郁的头发漆黑柔软,发质很好,在阳光下尾梢会折射出孔雀翎一样的光泽,手感也很不错。
薄郁低着头慢慢蹭蹭地盖好毯子,确定了牧星昼只是摸着自己的头发,并没有心血来潮要咬他,悄悄松一口气。
他缓缓抬眼,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牧星昼纯净清冷的眼眸,不知道他发呆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一直待在这里,不会厌倦吗?”
“嗯。”像是回答,又像是无意义的应声。
薄郁实在是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也有些好奇。
他忽然想引着牧星昼多说几句话。
薄郁看着他,慢慢地说:“平常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会做什么?”
牧星昼的语速不紧不慢,脸上仍旧没什么情绪波澜:“和现在一样。”
“嗯?这怎么一样?”薄郁说,“现在我在给你摸头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怎么摸?”
“什么也不做。”牧星昼淡淡地说。
薄郁没有放弃:“一直这么躺着吗?都不动吗?不想出去走走吗?没有人来看你吗?集团的工作,没有人来跟你汇报吗?”
他随口问了所有的疑问,反正看来牧星昼也不想回答了。
等他停下以后,却听到牧星昼的声音淡淡的,不紧不慢:“一般就这么一直躺着,想过出去走走,但你不在,就不想了。有很多人来,这里的医生护士,那个叫简蓦的人,集团的人也会来,会做汇报。”
薄郁望着他:“能听懂吗?”
牧星昼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淡然地说:“听不懂,但是感觉没什么问题。”
薄郁略微笑了一下,想到他失忆前是个敏感多疑的狠戾大佬:“应该是你手术前就计划好了。”
牧星昼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既然想出去走走,那我推你去吧。”
星际时代有无数让失去双腿的人都能如常走路的办法,但以薄郁对牧星昼的了解,他就算身体完好,说不定都懒得走路。
更何况,二次手术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这段时间牧星昼得好好休养,能不动就不动的好。
薄郁把他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推着他往病房外的花园走去。
研究院很大,这里作为最好的病房,外面就是独立附带的花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山间豪华酒店配置。
山上也没什么风,阳光暖融,空气清新宜人。
说是想出来走走,但实际上却是薄郁看风景,牧星昼照例望着他出神。
薄郁偶尔回头看到,看到那张无喜无悲圣洁清冷的脸,立刻就想起了梦里那只高冷圣洁的猫咪。
跟最初比起来,尽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牧星昼的气质却日渐疏离冷淡了起来,越渐缺乏人气。
但是,一旦接受了他实际上在发呆的设定,就立刻和梦里那只高冷的猫咪重叠起来了。
薄郁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住,观察着那张一眨不眨看着他出神发呆的脸。
——反正牧星昼也没有恢复记忆。
这样想着,薄郁伸出手,指尖试探地轻轻戳了戳牧星昼的脸。
牧星昼的眼珠微移,仍旧一眨不眨安静地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
于是,薄郁又轻轻戳了两下,左右手一起,轻轻按着他平静的唇角往上,做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牧星昼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不反抗,也不蹙眉,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他的神情和梦里的猫咪完美重合,那只猫被他rua的时候也这样看着他。
薄郁:“怎么总是在发呆,到底在想什么呢?”
牧星昼只是看着他。
薄郁垂眸,指尖在他脸上移动:“马上要二期手术了,我会再次进入你的基因世界,不知道这次会看到什么。”
基因世界最重要的秘密,是游戏架构师夹杂的个人私货,这一段设定放在牧星昼身上是说不通的。
他特意去查过,他在这个世界的设定,并没有和牧星昼有过那样的交集。
游戏架构师真的很小气,尽管是自己的代入,也不愿意把重要的东西设定给他们,宁肯作为bug一样,放在基因世界的宝箱里,作为珍藏。
但基因世界分裂的牧雪城和牧月森呢,和牧星昼这个主人格又是什么关系?
“在你的基因世界见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你呢,两个人都不太像你,真奇怪,有些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牧星昼眨了眨眼,手指抬起,轻轻攥着薄郁的一只手,但没有让那只手离开他自己的脸。
做完二期手术,或许就会慢慢恢复记忆了吧。
恢复记忆的牧星昼是什么样的呢?像牧雪城还是像牧月森?
还是,两个人都不像?和现在一样?
最重要的是——
薄郁垂眸,抿了抿唇角:“那时候,你就会开始想起来了吧,想起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牧星昼淡然地说:“你特别喜欢我。特别特别爱我。”
薄郁顿了顿,笑了一下,轻轻捏了捏牧星昼的脸颊:“嗯,按照计划,得是你特别喜欢我,特别特别爱我才对。”
牧星昼:“哦。”
薄郁看他,像看着故事里什么也不懂的神灵,不知爱恨,不懂不沾染人心欲望。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下凡辛苦了。”
牧星昼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仍旧:“哦。”
薄郁又笑了一下,他笑起来仅唇角的弧度放大,其实也很难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万一像电视上演得一样。恢复记忆就忘记失去记忆这段时间的事呢?”
好像也不错,至少狠戾大佬不记得自己怎么骗他。
但也好像有些损失。
他不笑了,平静地看着牧星昼,再次捏捏他的脸:“如果你忘记了,就得重新攻略你了,知道什么叫攻略吗?”
牧星昼:“就是金丝雀,你特别特别喜欢我。”
薄郁定定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笑起来后却又下意识忍笑不发出什么声音。
牧星昼抬手落在他的头上,专注静静地看着他因为莫名的理由自顾自的笑,轻轻地说:“是特别特别喜欢的金丝雀。”
……
手术其实并没有料想的那么早进行,基因手术的准备工作至少就要一个月。
比如,让病人保持稳定状态,读取病人的基因环境,用特定的设备读取投影模拟基因世界,然后挑选适配的手术人员。
其中,这种模拟基因世界就有三重实验。
第一场最简单,仅仅需要参与手术项目的研究员医生能适应基因世界,不在里面迷失,不污染基因世界的环境,也保护好自己,不被病人的基因污染和入侵就好。
但最简单的一场也很难,需要短则三天,长则一个礼拜的时间来适应。
好在牧文原的研究所里的人才都是业里顶尖人才,一直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环境,仅需一天就可以完成进度,剩下的只是熟练问题。只是因为每个人的基因世界的环境不同,才需要每次都进行这种实验。
但这一层仅仅只是最简单的入门。
第二场实验就要筛下去大半。
第二场的难度拔高不少,是更加细化的基因世界拟真度。
研究员作为外来者进入里面,为了不被基因世界排异,需要模拟基因世界的角色把自己融合进去,又同时要保护好自己和病人,不被感染和感染病人。
所以,进入这场实验的研究员全都会失去现实中的记忆。
失去记忆固然可以避免被排异出去,最大限度保护好自身和病人的安全,但却会导致无法手术。
因此,第二场实验的任务是,让研究员在更加拟真的基因世界里,找到自己的角色,执行角色任务。
基因手术的医生们经常互相开玩笑说:“就像是在拍摄虚拟电影一样。而且还得是演员同时也是编剧,还得互相之间打配合。”
既然要打配合,就得有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之分。
第二场的实验就是找到靶向药。
靶向药就相当于基因世界的手术主刀者,不仅是基因世界的其他医生要配合他,现实中的主刀者也要配合他的进度。
靶向药的角色这么关键,一般来说要求也最严格。
作为靶向药的角色,需要完美契合病人的基因环境不被排斥。
这需要病人对医生有高度的信任。
薄郁的资历还太浅,和他同期进入研究所的人,不是在写报告,就是止步于第二、三场试验,表现最佳的也不过是在基因手术里做做最微弱的辅助工作,那也已经是极其优秀的新人了。
不是资历歧视,也不是轻视新人,而是这行就是看经验的,没有过几千例手术实操经验,谁也不敢让对方真的进入病人的基因世界。
但薄郁却刚进入研究所三个月就参与了这么大项目的手术,而且还被定为了主刀人一样的靶向药角色。
这些研究员可不知道薄郁是病人牧星昼自己培养选定的,自然认为这是牧文原给他开了后门。
之前他们只是略有微词,薄郁几次在第二、三场的模拟试验里都表现完美,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一期手术不如预期,牧星昼直接失忆,大家尽管没说什么,但都默认,这是薄郁这个靶向药的问题。
没想到,二期手术牧文原还是不打算换掉他,顿时忍不住了。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已经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就算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弟子,也不能这么惯着。”
“这是害他……”
“病人和病人家属那怎么交代……”
牧文原神情温雅,仍旧平和地看着他们:“那么,你们还有谁能担当这个靶向药身份?”
这话一出,就是沉默。
一般第二场拟真实验里,就能明显区分出靶向药了,大家有一种不成文的公共认知,不是医生自己决定靶向药,而是患者选择医生作为靶向药。
所以一般术前准备工作,病人会被要求观看自己的基因世界模拟片段,表面上是为了病人的知情权,实际上这是一双双向影响。
病人在观看完后,会有意识地偏向某些医生,对某些医生表现出更多的信任,最终从信任度最高的人里挑选靶向药。
但牧星昼这个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
他被送来就已经昏迷了,只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接连拟真实验经过,但最终,所有人都被高度排斥不信任,勉强合格的边缘,只有薄郁这个新人一骑绝尘,拥有50%的契合度。
当然,50%在其他病人那顶多算一般,良性的病人甚至能达到85%,可牧星昼不是一般人,在其他人只有个位数的情况下,他那50%就跟百分之百一样扎眼。
这就是牧文原力排众议,将薄郁列为靶向药,大家还默认的最大原因。
可现在出问题了,这个契合度还是横亘在这里。
牧文原不慌不忙:“是病人选择医生,不是我们选择病人,我们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的辅助手术完成,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归因他人。成功不会归因为一个人,失败当然也不能归因某个人。”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要怪他,但事关重大,担不起就是担不起……”
牧文原:“需要担的是我,决定是我做的,他只是执行。”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牧院长自己亲自来做。”终于有人说了大家想说没说出的话。
“就是啊,明明如果你来的话一定是最合适的。”
牧文原不做声,只是看着他们,还带着淡淡的包容的微笑。
“院长难道是担心外面那些传言?”
“我们相信院长,院长绝对不是什么为了家产谋害侄子的人。”
“是啊,无稽之谈为什么要因为这个避嫌?”
“只要放着不管的话,牧星昼的病也会没救啊。”
牧文原看了说这话的人一眼。
这话准确的说其实不对,因为虽然牧文原是基因手术业内最强的专家,但是除了他也有很多能做基因手术的研究所和医院。
牧文原平静地说:“这是一个一直未曾攻克的疑难杂症,比普通的基因手术难度乘以倍算,就算是我亲自来,成功率也不大。更何况,手术每个环节本来就是我制定的。我一直记得,但你们好像忘了。”
他的话很温和,没有任何凌厉之处,但大家却像是忽然被浇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了。
对啊,他们怎么忘记了,牧星昼这个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好,如果区区一次手术就能完成,牧星昼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年?
只不过因为牧文原盛名在外,自从他们进了这个研究所,跟牧文原做过大大小小无数手术,未尝败绩,都忘记了,手术是会有失败风险的。
上次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不成功,大家下意识就觉得是最明显资历不足的薄郁的问题。
就像是,一个长得丑的人,要是演得不错,大家就会觉得这个人演技好。
但如果一个各方面优秀长得格外出众的人,演了一个有魅力的角色,尽管角色本身和他本人差距很大,也总会有人觉得这个人没演技,本色发挥,人设好,外貌加成,导演编剧厉害,但就是不承认这个人演技好。
基因手术和模拟电影类似,一个资历深厚的医生就被默认是实力派,手术失败大家不会认为他演技不行,会从外部各方面总结归因。
但薄郁作为一个扎眼的新人,过分漂亮和年轻,大家潜意识都带着质疑,手术失败自然会觉得,看吧,果然他不行。
大家沉默了一下,虽然理智上被牧文原说服了,情感上还是觉得不妥,但都没有说话。
因为他们找不出第二个能担当靶向药的人。
哪怕30%的契合度。
“呵。”
就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声轻笑,听不出什么意味,叫人顿时惊愕回头看去。
简蓦不知何时来了,靠在墙上默默听了许久。
看到那些人回头看他,俊美的脸上一片凌厉,猫头鹰似的抬眸轻慢看了他们一眼,神情阴郁倨傲。
按理来说,这个人这段时间一直时不时就出现在研究所,大家都该习惯了才是,但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心下一惊一凉,直想绕道走。
大家明明自觉奉公守法,看到他这个海关总督却像是海盗似的,着实费解。
简蓦从因为忌惮自然分开的人群里走上前,眼神定定地看着最前方无动于衷的牧文原:“二次手术,我要一起进去。”
这话一出,周围一阵抽冷气。
牧文原没什么变化,温和地看着他:“理由?”
简蓦有点懒洋洋的,神情阴郁轻慢:“我怀疑他把重要的证据和线索藏在基因世界,需要去调查看看。”
有时候警方查案,也会使用到基因技术去探索,只要能申请到调查令就好。
牧文原始终很有风度,温雅平和:“也不是不行,但得做好准备。”
简蓦一眨不眨:“契合度问题吗?没关系,我不介意在他的基因世界里当反派。”
牧文原:“不,我是说,一旦进入他的基因世界,你会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的目的。而且,我们一般把基因世界的反派,叫做监测锚点,作为吸引仇恨和注意力的角色,掩护靶向药的行动。只有这样,你才不会从一开始就被排异出去。还有,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一旦进入了手术,就会成为确保我们手术顺利进行的角色,如果一旦你的行为会影响手术进行,我会先一步将你抽离出来。”
简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峰轻抬,清亮锐利的眼里一片无辜,但俊美的面容自带阴郁,直勾勾地盯着他:“可以啊。我找我的证据,你做你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