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苏晏做完了最后一首五言八韵诗,将所有题目的稿纸整理好收进油布缝制的试卷袋里。

他接着将笔墨纸砚等考具收拾妥当,拆下小桌板,和原本坐着的板子一起,拼成睡觉状态的床铺。又放下号帘,挡住外头的光线。

然而,以苏晏如今的身高,再次蜷缩在低矮简陋的木板上,只感到十分狭窄逼仄。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一翻身就不小心撞到了周围的墙壁上,觉得身上酸痛,哪哪都不对劲。

唉,要是可以提前交卷该多好啊!

苏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下抱怨,继续摸索寻找着稍微不那么难受、合适一点儿的睡觉姿势,硬逼着自己入睡。

中途苏晏又接连醒了好几次。等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感受到天已大亮,才小心地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

一晚上没睡好,身上也不利爽,苏晏心里憋着一股气。

吃过早饭誊抄试卷时,那股气也撒在了行文里,倒是恰好显得文章越发有一股纵横磅礴的气势和风驰电掣的壮观。

苏晏一鼓作气誊完了所有题目的答案,将试卷晾干后放入试卷袋内。他放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

科举考试还真是考验人的体力啊。

苏晏休息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吃过了午饭,接下来的时间便都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对面的年轻小考生倒是颇为惋惜地看了苏晏一眼,心想着,乡试又不看相貌,容貌妍丽腹内空空恐怕是过不了的啊,漂亮大哥哥真真是可惜了。

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苏晏睡得很早,吃过晚饭不久就挂上了号帘休息。

然而就在他就快要睡着时,听见四周传来惊呼声,苏晏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失火了吧?这号房密密麻麻的,万一失火了可不好逃出去,一不小心还有可能发生踩踏事故。

苏晏忙起身掀开号帘往外看。

他白皙修长的手刚掀开号帘,细细密密的雨水就迎面扑来。原本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瞬间,雨势就突然变大了,急急促促的雨水哗啦啦倾盆而下,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原来是下雨了。苏晏松了一口气,下雨了倒是不用担心会失火了。不过对于那些还没有写完答卷的考生来说就很不友好了,要是试卷被雨水沾染了,或是墨迹被雨水晕开了,这场考试基本上就没有希望了。

不过下雨天和睡觉十分适配,苏晏在隔着号帘的沉闷雨声中意外地睡了个好觉。好在第三日中午时,雨水终于停歇了,不然到时候在雨中收卷还是个麻烦事。

待第三天酉时,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

周围响起或是兴奋或是叹息的各种声响。苏晏快步走出了贡院考场,只想回去好好休息,泡个舒舒服服的澡,毕竟之后还有第二场、第三场考试等着。

乡试第二场主要考察算术和律法。算术三道大题,诏、判、表、诰各写一篇,这对于苏晏来说,也不在话下。

等到了第三场考试,便是要求作时务策四篇。

时务策,其实就是在用文章的形式考政治,要求考生对现实中的政治、经济、军事等事务问题发表看法。儒家讲究学以致用,作时务策时,比起一篇文章的文辞华美,更重要的是言之有物。

想要做好时务策只读四书五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大量兵、农、律、政等方面的书籍,对当今朝堂中的政治策略和政治风向有所了解,更需切实知晓大卫朝民间的世情风貌、底层百姓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才能写出一篇并非纸上谈兵的好文章。

科举取士考察时务策也是希望能借此取到真才实学卓有建树的士人。

云山书院在学子们入学的第三年,等他们掌握了经史子集的要义之后,便开始开设时务策的课程。书院每年开设的游学,也是便于学子们深入理解社会。

胸中有丘壑,才能镇山河。之后不论这些学子是居庙堂之高在朝为官,亦或是处江湖之远悠然自得,都能在内心留存一份匡扶社稷的中正。

苏晏的两个哥哥自是会写信给他提及一些涉及到科举考试策论内容的要点。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冠绝天下的状元郎额外给予独家辅导。

苏晏看到题目没有超出自己预测的考试范围,闭眸凝思片刻,提腕下笔,文思泉涌。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在稿纸上落下,清隽至极,瘦劲匀称,骨气洞达。

第三天考试结束,乡试的三场考试正式落幕。

在放榜之前,有考生沉浸于扬州的烟柳花巷,在胭脂香粉中宽慰自己抑郁不得志的落寞;有考生热衷于在各个茶馆酒楼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拓展人脉;也有考生类似于苏晏这般,静静地呆在家中逗猫......

***

江陵府府衙的礼房内,灯火彻夜通明。

乡试考生们的试卷按照其所治经义的不同被送至五经各房。

试卷分发到各房后,在各房负责本房阅卷事务的房官的组织下,各房阅卷官先自行阅卷,若是碰到了优秀试卷再加批推荐给主考官来定名次。

此时春秋房内的一名头发浓密的中年阅卷官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试卷,过了许久,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

“妙啊!妙极!”他回过神来,抚掌称赞道。

坐在他旁边的、年纪更大的一位蓄着长须的阅卷官察觉到了他的动静,见同僚似乎是发现了一篇好文章,忍不住凑过来想读读好文章,洗洗眼睛。

毕竟刚刚他看了不少狗屁不通的垃圾文章,可把他给恶心到了,这年纪较大的阅卷官在心里骂骂咧咧:真不知道这些考生当初是怎么通过院试的?!读的书都喂狗吃了!?

“来来来!有好文章的话,当然要大家一起欣赏欣赏!”这年纪较大的阅卷官一边摸着自己的长须,一边不在意地看向这答卷。

然而刚刚看了破题,他立刻收起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面色严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这试卷,手上摸着胡须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专注地读着试卷上的文章。这文章气势磅礴,如奔腾而下的滔滔江水,震撼不已,直击人心。此文章的文脉气势已经远远超越了八股文本身的对仗、平仄等形式。

最后文章收尾之处亦是如响亮有力的豹尾,余韵悠长,直叫人感慨这文章太短不够看!

“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这年纪大的阅卷官激动地摇头晃脑地称赞道。他忘了自己手中还摸着胡须,差点一用力把自己的胡须给掐了下来。

春秋房的房官和其他的阅卷官也注意到了这边他们两人的动静,大家放下手中的试卷,围了过来。

毕竟呆着这儿阅卷的这些天,大家都被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批阅试卷,格外单调枯燥,每天的乐趣也无非就是相互传阅一下手中批阅到的绝妙文章了。

况且,都是同僚,大家也知道那年纪大的长须阅卷官眼光极高,能让他做出如此评价的文章定然非同一般。

于是乎,一时间,阅卷官们争先恐后地读着这一份难得的文章。一人看的时候,其他人伸长了脖子挤在一旁着。

大家看完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撼。

“此文章必是深谙经义、满腹书墨、功底深厚、见识不凡的年老考生做出来的!”一个阅卷官啧啧称赞道。

“我觉得倒不一定!这文章内含一股率真自然、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另一位阅卷官摇了摇头,反驳道。

他俩就此争辩了起来,结果发现周围居然没有人应和、支援自己。两人辩着辩着,感到有些奇怪,偏头看去,只见其他的同僚已经开始翻看起此考生其他题目的作答文章。

糟糕!大意了!

两个原本还在争论的阅卷官对视了一眼,立马跑到人群中挤着要看这考生的其他文章。

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对其他文章抱有很大期待,毕竟他们自己也是通过科举考试一步步这么考过来的,知道在贡院那老破小的号房里能集中精力写出一篇绝妙文章就很难得了。

这考生只要有这一篇文章在手,取个举人是绝对跑不了的。

然而,等他们读完此人的四书文,大脑有些恍惚。

这?这?这?

竟有考生对经义掌握得如此剔透纯熟?他们可都是钻研此道数十余年的人,自是一眼就能看出考生的水准。

不知不觉,大家已经不再将此人看作比他们更低功名的考生了,而是将其放在一个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甚至抱着欣赏大家之作的态度来拜读这文章。

等阅卷官们看到这人的诗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诗赋不走寻常路,端的是恢奇诡谲,巧妙情思好似带着一层浓郁瑰丽的色彩。文章诗赋无一不好,真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长庚烈烈独遥天,盛世应知降谪仙。文章政事追先达,冠盖声华羡昔贤。”第一个见到这人试卷的头发浓密的中年阅卷官不禁摇头晃脑地赋诗感慨道。

他们春秋房出息了啊!!

这是出了一个能争夺解元的好苗子啊!!

一想到今年江陵府乡试的解元出自他们春秋房,阅卷官们顿时精神一震、心跳加速,脸上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要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春秋房还没出过解元呢!

春秋房房官更是满眼热切地看着这“春秋房之光”的答卷,他亲自给这卷子画了三个圈,示意此卷为上等佳作。并提笔用他那一手人人称道的好字慎重地写下了“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批语。

写完后,春秋房房官依旧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同僚脸上都是对这卷子的欣赏之色,于是心一横,又提笔在上面添加了一句批语:“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那头发浓密的中年阅卷官原本还想亲自给这试卷提写批语,没想到被自家房官不动声色地抢先下手了,只得用眼神谴责房官不厚道。

等看到房官的批语后,中年阅卷官又是一惊。这评价就很高了啊!他们改了这么多天的试卷,还未看到这么高评价的批语。

不过这中年阅卷官想到这试卷的内容,又放下心来,毕竟这文章担得起!他自己原本还想写上“雄健奔放,奇崛峭厉,笔力纵横,倾荡磊落。”的批语呢!

他灵机一动,趁机又在试卷上添了一个红圈。

一般来说,一份试卷由两个阅卷官批阅,若是觉得此卷不错,阅卷官便可以画一红圈示意为佳作。

一份试卷集齐了两位阅卷官的红圈,便是有希望通过此次乡试的试卷。若是画有两个红圈的试卷过多,那再由其他的阅卷官一起筛选,选中的试卷再添上一个红圈。如此一来,选出的试卷就有三个红圈了。

而这些三个红圈的试卷中的魁首,便是可以再多得到一个引人注目的红圈。这便是表示着,此卷为不可多得的上上之作!

“你们那儿还有多少份试卷没有改完?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试卷荐为经魁,呈给主考官许大人了!”春秋房房官感慨道。

不过为了对整场考试的考生负责,春秋房房官还是按捺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激动心情,等本房的所有试卷都批阅完毕,确保了此卷仍然脱颖而出、一骑绝尘之后,才郑重地将这试卷推举为春秋房的魁首。

***

三天后,众位阅卷官齐聚一堂。

这次江陵府乡试取举人一百名。

五房的阅卷官们齐心协力闷头评卷了数十天,才从浩如烟海的试卷中筛选出了最优的一百份试卷。

后面的名次好决定,最关键的是前五名的排序,尤其是解元花落谁家,各房都期待能压对方一头。

春秋房的阅卷官们尤为兴奋,似乎是笃定今年的解元一定会出自他们春秋房。

其他房的阅卷官们同样对自己房内魁首的文章十分有信心。

本次江陵府乡试主考官许大人气定神闲地看着摆在面前的五份试卷,这是各房推荐的经魁。

许大人自幼便有神童之名,自诩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当然他也的确是博学多才、通晓古今,翰林院的同僚们平日里也戏称他为“行走的藏书阁”。

他泰然自若地翻看着这五份试卷,每张试卷上都有红圈和批注。其中有三份试卷上有三个红圈,两份试卷上有四个红圈。

许大人先是仔细地了三个红圈的试卷,这文章作得的确不错,文辞工整,质朴自然,言之有物。他在心里给这三份试卷排了个序,接着又看起另外两份试卷。

他先看的是诗房的试卷,考生中选《诗》作为本经的人数很多,基数大了,出优秀试卷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所以诗房被推举为经魁的呈上来的试卷有四个红圈也不奇怪。

许大人读完试卷,觉得这试卷当得上房官写下的“温柔敦厚,和清正雅。”,但是若是将此卷评为解元,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他看向最后一份春秋房推举为经魁的试卷,看着卷面上的那四个红圈挑了挑眉。

然而读着读着,许大人面色渐渐不那么平静,等读完第一篇文章后,他翻卷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最终看完这试卷,他悠悠地舒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感慨,这人的文章让他想起了翰林院里头那位六元天下的大才子陆弦之,那种熟悉的、让人只恨老天爷不公的才华。

许大人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这人看似清正平和、实则锋芒毕露的字迹上,直到周围的房官忍不住轻轻咳嗽提醒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这份试卷,释然般地笑道:“此卷,当为本次乡试的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