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沐河的潺潺流水在皎皎月光下微波粼粼。

河中一艘画舫慢悠悠地行驶着,画舫上张灯结彩,船柱雕梁画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画舫造价不菲。

画舫的上层透着明亮的灯光,靠窗边,一双玉手轻挑琴弦,悠扬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淌开来,婉转动听。渺渺琴音如振翅欲飞的蝴蝶,又似山涧汩汩清泉。

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气中,房间里响起了啪啪啪的单薄掌声。

“你的琴艺越发精进了!”陆玘鼓着掌赞叹着自己的堂弟,内心感慨着。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个堂弟才情艳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总是会被陆弦之惊艳。

“不过你这把‘落日’什么时候能借我弹弹?”陆玘眼热地看了一眼这通体乌黑、木色柔和的梧桐木古琴,这可是前朝大琴师蔡奕亲手制作的一张琴,与另一把当世名琴“流霞”并称为“落日流霞”,冠绝天下。

传言前朝大琴师蔡奕游山玩水时,曾遇见一丛林木燃起白日焰火,他心生好奇,便让侍从扑灭火焰,只见火熄灭后留下一段尚未烧着、声音异常的梧桐木。

蔡奕慧眼如炬,直觉这梧桐木是制作古琴的极好原料。他便根据这梧桐木的长短、形状,精心制成了一张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因这琴的来源,蔡奕见当时焰火似夕阳余晖,便将其取名为“落日”。

后来时移世易,旧朝消亡、新朝确立,“落日”辗转数年,终被陆老先生的好友,大琴师白怀瑾老先生所珍藏,白老先生有次来陆家作客,听见陆弦之的琴音大为赞叹,爱之心切,便将“落日”赠予他。

陆弦之没说什么,只是懒懒地往后靠着,一旁的侍女立即上前,小心地将这“落日”收了起来。

陆玘见状遗憾地啧了一声,不过倒也不失落,毕竟陆弦之从小就不喜别人用他的东西。要是谁怀着侥幸心理擅自动用了他的事物,陆玘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被整的很惨的大堂哥,仍是心有余悸。

“哎哎哎,你瞧,有盏花灯要飘过来了。有意思,怎么会飘到河中央来,是恰巧被风吹来的?”陆玘突然瞥见窗外微波起伏的河水里,一盏漂亮的花灯正晃晃悠悠地向画舫这边飘来。

“上面似乎还有字。走走走,下去看看呗。这是缘分呐。”陆玘撺掇道。

陆弦之随意偏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瞥见了那盏孤零零的花灯,那盏花灯不知从何处而来,又飘了多久,仍然闪烁着微弱的昏黄烛光,在青雾笼罩的河水里更惹人注目。

他突然看见了什么一般,轻轻挑起眉。

陆弦之姿态优雅地起身,下了楼,走到画舫边缘,正巧那盏花灯飘到了他脚边。

“这字不错啊,秀丽颀长,清新飘逸,落笔如云烟。”陆玘瞥见那花灯上头的字迹,兴致勃勃地品赏道。

“平安喜乐,得偿所愿。这祈福语也妙极!都说字如其人,还真想认识认识这花灯的主人......”陆玘话未说完,一阵微凉的晚风拂过,将那花灯的背面吹向了他们。

“哎哎哎!这不是你的名字吗!”陆玘顿时兴奋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念道:“陆、弦、之。”

“我敢打赌扬州城没有第二个陆弦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心心念念着你,瞧那字,定是钟灵毓秀的人儿。”

陆弦之只觉得陆玘的声音分外聒噪。

他弯下腰,用修长的手从河水中拎起那盏花灯。

花灯突然被拎起,在他手中随风摇了摇。

这字的确不错。

若是说字如其人的话,看到这手字,陆弦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身影。

上次见面时,他白皙脖颈上还仿佛散落了朱砂,绮丽得刺目。

若是乖乖用了药,现在应该好了罢。

陆弦之此时正想着苏晏是否用了药,红痕是否消失。没想到陆玘也突然想到了那茬,他鬼鬼祟祟地凑上前问道:“我上次不是碰巧,碰见你那小厮去寻管家拿药,你又没受伤,可是把那御赐的白玉膏送人了?你说这花灯可就是那个小姑娘放的?”

陆玘嬉皮笑脸地说道:“告诉三哥我呗,等你离开扬州后,我帮你多多关照关照弟妹。”

“我看你就是太闲了。”陆弦之淡淡瞥了他一眼,夏日的晚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冷冽,如鸣佩环,“明日我便去与二叔说,让他把江陵府的产业交给你打理罢。”

说罢,他便将这花灯拎着走进画舫,让侍女们将其晾干后妥善收拾起来。

“弦之,弦之,我错了!我闭嘴,我闭嘴!别去找我爹!我可是你亲哥啊!你总不忍心看着你亲哥操劳过度英年早逝吧......”陆玘忙跟在他身后嚷嚷道。老天在上,他对那些产业可一点兴趣都没有啊,做个风流公子不香嘛。

陆玘忙追着陆弦之的脚步上楼,动作间,广袖长袍翻动,衣袂飘飘。

***

对于院试来说,中秋节仿佛只是个小插曲,一切如常。

三日后,第二场“招复”如期放榜。

此时挤在府衙门前的考生已经少了许多,毕竟那些未能入围第二场的失意士人,或是早早收拾包袱回家了,等着明年再战,又或是抑郁不得志,在沐河边的烟柳花巷之地醉生梦死。

第三场的一百人榜单,苏晏和周允文赫然在列。

张新思倒是毫不意外地落榜了,他瘫软在地上,神情癫狂,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原本是秀才老爷啊!我原本是秀才老爷啊!”

张榜的衙役面无表情,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每次放榜之后都有人无法接受现实而发疯的,他早就见多了。

李姓考生虽也未在榜上,胸中一股充斥着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但他瞥见张新思毫无仪态的模样,心里更加鄙夷,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真是丢脸!

陈小山倒是堪堪排在最末尾,他兴奋极了,年轻的面庞上满怀期待。

陈大山站在一旁,既欢喜又忧愁。喜得是小山得以上榜,考取秀才还有一丝机会,但忧得也是这名次,若是想要逆风翻盘,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哥,你别担心。我知道自己水平的,这科下场就是试试水,有这个名次我已经很开心了。”小山瞧见他哥哥的表情,笑着安慰道:“至少三天后的考试还有机会。若是中了,就是老天保佑,若是没中,我也不会就此失去信心的。定会回去好好读书,下一年再来。”

陈大山望着弟弟懂事的模样,心中更是一阵酸涩,打定主意今日便再去拜拜那鹤山的文神庙,让文昌帝君保佑保佑。

***

苏晏倒是没想到,第三场考试交卷后还得面对学政大人的当堂考教。

他照常一鼓作气写下文章,誊抄完卷子后准备出考场让二哥带他好好饱餐一顿,没想到却被衙役领到了崔学政面前,被告知要当堂考教。

此时他正在江陵府府衙的礼房里,跟学政大人面面相觑。

谁让他肚子不争气,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呢。

一时间,苏晏感觉尴尬极了。

嗐,早知道就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交卷了。

“咳咳。”崔学政摸了摸长须,“没想到第一个交卷的竟是如此年轻的后生。”

他早就认出了苏晏就是当初那个,在贡院里吃得喷香还白日睡大觉的考生。毕竟在一群面色憔悴的考生里,苏晏那张白嫩漂亮的小脸可让人印象深刻了。

“还请学政大人出题考教。”苏晏努力压下饥肠辘辘之感,对着崔学政行了行礼。

来都来了,那还是早考完早出去的好。

崔学政倒也不好让这么个俊俏的小考生饿着肚子,便随便出了几道题考教了一番。

但他没想到苏晏才思敏捷,回答角度独到,妙语连珠。他不由得见猎心喜,面色温和了许多,又多出了几道题问询道。

苏晏一一作答了,他的小脑袋飞速转动着,加上精神紧张,顿时感觉肚子更饿了。

咕咕咕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崔学政的问话。

嘤,实在是忍不住了。

苏晏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更显得他可怜弱小又无辜。

崔学政这才意识到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忙满意地点点头,让衙役领着苏晏出考场。

多有才气的一孩子,崔学政叹了口气,他是没有机会成为这孩子的座师了。

不过好歹算是为朝廷选拔了有真才实学的士人罢,他自嘲地安慰自己。

崔翰林早在第一次放榜后便上了表,自请责罚,这份表快马加鞭地到达了天子案桌上。

事关科举取士,竟然闹出了如此纰缪,还是在文风鼎盛的江陵府。

天子勃然大怒。

崔翰林被撤职,谅其在翰林院兢兢业业多年,又补救及时,暂无性命之忧。又由于京城路远,新任学政无法及时赶到,院试不可耽搁太久,天子命锦衣卫督查崔翰林负责继续主持完此次院试。

崔翰林尚且逃过一劫。

而锦衣卫查明崔林并不牵扯到背后之人后,不过是乱坟岗多了一抔黄土。

***

太子卫褚拿着陆弦之递来的暗信烦恼地揉了揉额角。

这信笺上只有四个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下不为例”

陆弦之的人情可不是好偿还的,太子殿下幽幽地感慨道。

他想到什么,用清水打湿信笺,望着烛光下重新浮现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自作孽,不可活。”

他顿时哭笑不得。

啧,陆弦之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卫褚想到今天白日里父皇把他唤去乾清宫臭骂了一顿,更是觉得自己确实是自作孽不可活。

卫霖啊,卫霖啊,你这次可是过分了。

他倏地站起身,朝着三皇子卫霖的寝宫走去。

今日天色阴沉,夜色也显得更加孤寂,月亮不知道隐没在何处,不见踪影。

一路上的侍从们远远望见太子殿下翻飞的龙纹衣袍都立马低头,屏息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