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电影节开幕的前几天就到了目的地。
郁奚的手术虽然很成功,但他一直身体不太好,尤其是经过那将近一年的病痛折磨,就算傅游年很用心地守着给他调理了多半年,要彻底恢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
电影节会连续举办一周多的时间,中间需要参加很多活动,还得走红毯。
傅游年怕他会累,就提前带他过来,先休息几天,顺便等他倒个时差。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店里待着,傅游年订的那家酒店旁边就有个电影院,晚饭后还一起去看了《盲友》。
最后的成片跟当时张斐然拿给傅游年的样片相比还是删减了一些内容,但顶多七八分钟的样子,另外有部分镜头做了点微调,亲密戏变得含蓄了几分,不过整体上重要的情节还是都保留了下来。
看完电影回酒店时已经是将近十点。
傅游年牵着郁奚的手跟他从电影院走出去,路过街角的花店,给他买了束白茶花,零星在花束中间插了几枝玫瑰。
初春季节,夜里街上还有点春寒料峭。
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只剩下角落里还有一点残存的积雪和薄冰。
远远地能看到柏林大教堂的尖顶。
“你看那儿干什么?想跟我结婚么?”傅游年拉着郁奚微凉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兜里,低头凑到他耳边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戏谑的笑意。
郁奚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没有之前生病的时候那么消瘦了,虽然肤色仍然冷白,但褪去了病色,轮廓不再憔悴,余下的都是眉眼里压不住的明艳,连从围巾上方露出来的那一点侧脸弧度都显得格外精致细腻。
“嗯?”傅游年看他不出声,捏了下他的脸颊,“怎么不理我?”
郁奚拨开他的手,从傅游年帮他抱着的那束花里抽出一枝玫瑰,学傅游年平常对他轻佻又不正经的样子,拿花瓣蹭过傅游年的鼻尖和嘴唇,对他说:“那你跟我求婚,你求婚我就和你结。”
郁奚是开玩笑的,就算傅游年现在拉他去教堂,他也不会拒绝。
但傅游年还很认真地答应了,“好啊,等回国之后。”
郁奚反而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连鼻尖都一起遮住,扭头往酒店走。
上周路湛给郁奚发了一个他跟队友一起出去玩的攻略,也在柏林附近。
路湛也是男团出身,不过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是单飞不解散状态,都开始各自参加活动,很少会凑到一起。他们团散了的原因说起来太复杂,但队友之间的关系都是真的好,上一期有一个也去了街舞比赛,和郁奚半决赛同组。
因为队里有好几个郁奚的熟人,路湛就想叫他跟傅游年过去玩。
【路湛】:鱼,你真的不跟傅老师来玩么?免费的热气球,免费的~
【。】:不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郁奚有点想去坐那个热气球,但是他觉得傅游年坐摩天轮偶尔都恐高,那种还会在空中飘浮的可能更不行,他想象了一下傅游年下来后站不稳只能扶着他的样子,没忍住自己笑了半天。
不过路湛发给他的几家餐厅看起来还不错。
早上郁奚醒来,趴在床边看到傅游年在客厅做早餐,就起身轻手轻脚地过去,搭着傅游年的肩膀往他身上跳。
傅游年早就从牛奶杯的倒影里看到了他,但是没管。
等郁奚没搂紧他的脖子,快要滑下去时,才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要干嘛?黏人精。”傅游年说他。
郁奚翻着手机给他看路湛发来的餐厅截图,趴在他背上,下巴搭到他肩头,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畔,说:“我们中午要不要去这里吃饭?”
傅游年接过他的手机,翻看时不小心划到了上面,也看到了那个热气球。
“宝贝,要去坐这个么?”傅游年问。
郁奚摇了摇头。
傅游年猜到郁奚不去是担心他,不过他感觉应该还好。
“不去玩,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哥哥,去吃这家店,我想去。”郁奚手搭在傅游年身前,腿挂在他腰上乱晃。
“好吧好吧。”傅游年拍了拍他的手腕,让他先下来。
郁奚就从他后背下去,打算坐下吃早餐。
结果傅游年搂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掂了掂,有点揶揄地说:“小猪,你都这么胖了,还想着吃。”
“你才是猪。”郁奚不高兴地踹了他几脚。
傅游年还是带他出了门。
那附近还有几个可以逛的景点,郁奚去买了票,拉着傅游年进去看了看。
出来时才上午十点多,但是走了太多路,觉得有点饿。
傅游年拿手机查了下地图,去旁边的日式小店里给他买了份章鱼烧。
“你只能吃三个,剩下都是我的。”傅游年递给他竹签。
那一份有九个,郁奚先拿竹签扎着喂了他一个,然后问:“为什么?”
傅游年怕他吃多了胃不舒服,而且很快就能去吃午饭了。
但是他不说,勾起食指弹了下郁奚的额头,告诉他,“谁让你比我小六岁,小朋友不能吃那么多。”
郁奚很不屑。
他们顺着柏林的街头往前走,经过一处落满阳光的广场,看到有成群的白鸽,那边好几对在同时办婚礼,周围有很多驻足观礼的行人,有的还在拿着手机录像。
婚礼已经举行到半中间,即便听不太懂德语,也大概能判断出是在读誓词。
广场四周都系满了彩色气球,仪式结束后,都拆下来打算分给经过的人,很多人都过去拿。
“宝贝,你要那个气球么?”傅游年低头问郁奚。
郁奚点点头。
傅游年去给他拿了一个蓝色的。
郁奚看到有几只白鸽停在傅游年脚边,阳光底下他的背影显得很挺拔。
郁奚吃完了最后一个章鱼烧,把盒子丢在了路边垃圾箱里,傅游年过去时,刚好听到他在小声地唱歌。
“T'es le début du poème mon bébé, la fin de conte de fées……”
傅游年没有听懂。
反正郁奚就是仗着他听不懂才唱的。
但旁边帮忙分发气球的一个栗色长发的女孩子听懂了,朝郁奚说了一句什么,浅灰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又递给他一个气球。
郁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跟她道了谢,又顺着她目光看了傅游年一眼,然后才伸手接过。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傅游年问他。
总觉得那个调子很熟悉,好像听郁奚唱过。
郁奚没有理他。
他们站在路边说悄悄话,再抬头时看到都已经过了交换戒指环节,新人在接吻。
郁奚拿气球挡着旁边人的视线,拽了一把傅游年的衬衫衣领,让他低下头,然后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很快电影节就如期开始,颁奖礼的那天郁奚难得穿了次西装,跟傅游年一起进场。
他肩上搭着傅游年的深灰色大衣,袖扣还是傅游年早上亲手给他别的。
跟他西装的颜色很搭,而且郁奚本身个子也不矮,只是把大衣搭在肩上,不用认真穿,完全能撑得起来。只是郁奚总觉得他穿成那样过去,落在他身上的镜头和闪光灯好像瞬间多了一倍。
媒体都是火眼金睛,大概认得出是傅游年的衣服。
而且他无名指还戴着跟傅游年的婚戒。
这次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不止是《盲友》,还有另外好几部,再加上这次算是郁奚病愈后第一次在很正式的场合出现,国内很多媒体都特意飞过来采访。
张斐然紧张得直冒汗,看到傅游年跟郁奚终于结束采访来了休息室,才松了口气。
“待会儿就过去等颁奖了,我怎么这么忐忑呢?”张斐然说。
他当导演也有二十几年,拿过不少奖项,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的,这一次莫名紧张得昨晚都没睡好。
傅游年也就没好意思说,他昨天还带郁奚出去玩了整天才回酒店。
但是等过去落座,主持人也上了台,灯光往下一打的瞬间,傅游年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有点紧张的。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奖,却很希望郁奚这次不要陪跑,这部电影对于他们的意义都不太一样,傅游年永远忘不了拍摄到后期的那段时间,郁奚每晚为了骨痛辗转反侧,只有靠止痛药撑着才能走到镜头下。
他甚至都不太记得清,郁奚生病的那多半年里到底吃了几瓶止痛。
最佳导演奖已经颁布,张斐然拿着奖杯下了台,大屏幕就开始播放接下来的表演片段。
宋西顾年少时的追逐和等待,他对于命运的无数次反抗,为了爱情和自由,哪怕双眼失明,都没有一天认过命。他不是东奔西顾的野兔,甚至远远比江潮更执着更顽强,他一生都不曾停止奔跑。
在江潮癌症去世后,他余生都在帮助跟他曾经那段时间一样,身处黑暗的人。
临终前他签了器官捐献。
跟很多人说,他的爱人曾经留给他一双眼睛,现在,他想把他的器官再留给更需要的人。
主持人已经开始读串词,傅游年却不太能听得清了,身旁的声音潮水般浮动,却又被隔绝在外,直到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心脏才陡然一跳,浑身的感官都在那一瞬间复苏。
郁奚原本还很紧张,但走上台之后,远远隔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无意中和傅游年视线相对,又忽然间冷静了下来。
他先感谢了剧组和导演,以及在拍摄期间支持他的粉丝和朋友。
然后往台下看了一眼,忍不住眼底又漫上了几分笑意。
“我以前看到一句话,‘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郁奚继续说,“可能用在这里有些断章取义,但对于宋西顾来说,年少时他心盲,是江彦给他撕开了笼罩了许多年的夜幕,让他终于能抬头看到光亮,哪怕是出租屋里的方寸之地,终于有了一个家。后来他眼盲,是江潮拉他走出了泥泞,留给了他最后看到世界的能力。”
电影里还有一个片段。
是江潮带着眼睛还没好的宋西顾去教堂。
他们听到里面在宣誓,说无论疾病还是贫苦,都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郁奚其实并不太喜欢那段情节。
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所以在这里,我也想感谢我的爱人。”郁奚眼底倒映着无数如星河坠落般的灯光。
郁奚话音刚落,许多镜头就转向了傅游年,他们出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国外也不乏有人知道,更不用说《盲友》还是在这里上映。
傅游年没有在意那些镜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在重症监护室里看到郁奚醒来的那天,好像他们是经历了极其漫长的跋涉,跨越不同的世界,跨越生死的交界,才找到了可以重逢的交点。
“谢谢你,陪我演完了这部电影,没有放弃,”郁奚说,“也给了我面对已知的悲剧还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我爱你。”
他曾经想独自去摩尔曼斯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
因为那里有近乎永恒的极夜。
就像他遇到他之前的许多年。
而他最终没有去。
也从此走出了永夜。
正文完
2020.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