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游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关掉投影,拿出那张光碟,把它收好,又开车去医院的。
他到医院时,天还没亮。
走廊里空空荡荡,除了偶尔查房经过的护士外,只有他一个人。他去郁奚要做手术的那间手术室外看了一眼,又沉默地走回病房那边,看到郁奚睡得很熟,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盛夏季节,哪怕是晚上,温度也不算低。
但医院里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冷,冷得让傅游年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忘记。
他戴着耳机,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他之前保存过的,他跟郁奚一起拍过的剧、录过的综艺。偶尔他会觉得跟郁奚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但回头去看,才发现不过短短的不到两年而已。
他们才来得及一起参加了为数不多的拍摄。
只留下了这一点点东西。
他璀璨如星的眼睛,有些害羞的笑脸,在他耳边唱过的歌,说过的话,曾经牵过他的那只冰凉的手。
杨雀鸣是早上六点半到医院的。
她上了楼,还没走到郁奚的病房,就远远地看到了傅游年。走近低头才发现他眼睛通红,手机屏幕上都是沾湿的泪痕,一下子没绷住,差点也直接哭了。
但最后还是忍着,偏过头稍微擦了下眼角,跟他说:“你不是昨晚一直没睡吧?去洗把脸,待会儿我妈他们要过来了。”
“嗯。”傅游年应了一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尽管整晚都一言未发,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起身去洗手间,拿冷水冲了把脸。
手术通常只需要四个小时左右,并不算很漫长,只要不出现意外。
但难熬的是术前准备的那段时间,郁奚做了九天的大剂量化疗,然后又进了无菌层流病房,幸好这些已经结束了。
傅游年很想在他进手术室前,去拉一下他的指尖,但是不行,他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郁奚进入手术室,那扇门在面前关闭,手术灯下一刻就亮了起来。
手术结束后,即便成功,也不会让家属接触,会直接送去重症监护室。
虽然白血病本身没有传染性,但患者的免疫力系统千疮百孔,要避免郁奚被感染,再引起并发症或者过敏。
所以如果成功,只是需要过段时间才能靠近。
但如果手术出了问题,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郁老爷子也过来陪着郁奚做手术。
其实刚开始家里人是不让他来的,毕竟手术室外温度很低,要等好几个小时,可能还更久,老人的身体受不了。但他还是执意要过来,谁也拦不住他。
傅游年靠墙站着,听到有拐杖声,过去扶了一把。
郁老爷子难得没对他一碰面就挑刺,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后,从傅游年手里接过自己的毯子,搭在膝上,很低地叹了口气。
郁奚真的进了手术室,傅游年反而彻底冷静下去了。
他其实想跟郁奚说,他没有郁奚想得那么勇敢。
没办法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早在郁奚之前突发高烧,第一次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他就去订了墓地和一对骨灰盒。他已经没办法再想郁奚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会想给他发很多消息,打很多个电话,忍受不了永远得不到回音。
他会突然想到郁奚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就像曾经那个雨天,他在角落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指尖上还挂着一个会泛夜光的小鲸鱼。
但郁奚突然把他想好的后路都断掉了。
他不再有期待,郁奚就给他铺出了未来几十年持续不断的期待,让他不能离开,然后在足够漫长的时间里,被迫学着遗忘。就像纹身总会有褪色的一天,再深的伤疤也能痊愈。
杨雀鸣回头看了傅游年一眼,以为他是不是又哭了,但是没有,他只是很沉默地站在那里,一个多小时过去,完全没有挪动过。
中间有医生脚步匆忙地出来过,但是跟外面等待的家属隔着一道门。
傅游年只看到她的手套上沾满了鲜红刺目的血。
傅游年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时间好像都凝固了,他看到有个护士拿着东西出来,她开口说了几句话,傅莹就扭过头泪湿了眼眶。傅游年才从耳边的一阵嗡鸣中回过神来。
“消化道大出血,还在抢救,家属谁来签一下病危通知书?”护士对上郁老爷子的目光,犹豫之后,把笔递给了傅游年。
傅游年接过笔,低头在那个空白处签下了名字。
他的字迹清晰,很快就签好了。
想把笔还给护士,结果没拿稳,不小心脱手掉到了地上。
俯身去捡时,才发现好像站不起来了,可能是刚才僵站了几个小时,腿都是麻木的,从脚踝往上蔓延着一阵钝痛。
护士没有再要,赶紧拿着东西离开。
手术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甚至原本以为四个半小时才能做完的手术,提前就结束了。就在要送去重症监护室时,却突然出现了术后的并发症,消化道开始出血,身体各项指数迅速下降。
于是手术又延长了一个多小时。
越等到最后,越觉得连呼吸都开始滞涩。
手术灯终于暗下,有医生走了出来,傅游年才站起身去问:“怎么样?”
他甚至不太敢去听那个回答。
“手术还是比较顺利的,别太担心,”医生说,“中间出了点意外,出血的症状已经控制住了,患者还在昏迷,明后天能醒来就好,然后再接着后期的康复治疗。”
“我能去看看么?”傅游年又追问了一句。
“不能进去,在外面看一眼可以的,”医生接着说,“但最好先别探视,以免病人情绪不稳定。”
傅游年就过去隔着窗玻璃看了看,郁奚确实还没醒,脸颊本来就已经很消瘦,又戴着氧气罩,显得多半张脸都被覆盖着,傅游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露出的那一点皮肤白到透明,有种虚弱的质感。
“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吧?”罗辰跟着他过去,说,“就到郁奚之前病房那边休息一下,我和杨姐在这儿待着,要是他醒了,就给你打电话。”
傅游年摇了摇头,目光又在郁奚身上停留了几分钟,才回过头说:“我不困。”
罗辰也拿他没办法。
郁奚是早上开始做的手术,结束送到重症监护室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们都还没吃饭。
郁老爷子身体撑不住,听说郁奚暂时平安无事,就先回去休息。
其余人也不用都留在这里,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只有路湛还在。
罗辰下楼去买了几份盒饭。
傅游年接了过去,但还是没什么胃口。
勉强吃了一点,又起身过去想看看郁奚有没有醒。
医生说明后天能醒来就好,如果醒不来,其实又是新一轮的危险。傅游年不敢期待得太早,他已经无数次演练,勉强做好了郁奚会在手术过程中离开他的准备,但他无法接受满腔期待后的落空,那比直接失去更让他觉得难受。
他就在一直守在走廊里。
偶尔困了就靠着椅背小憩一会儿,饿了让李尧来给他送一点饭,稍微吃几口又放下,用来维持体力。
郁奚没有在医生说的时间里醒来。
傅游年等了整整三天,郁奚都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听到护士说中间醒过一次,但时间很短暂,连目光都还没对上焦距,意识昏沉,就又昏迷了过去。
但还算庆幸的是,熬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
高中的时候,傅游年看到过隔壁病房的人做骨髓移植手术。过程要比郁奚的手术顺利太多,时间也短,没有耗这么久,而且手术结束后的前两天都没有出现别的症状。
他的家里人都以为没事了,连医生其实都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尽管后期更需要精心照顾,但起码渡过了一道死门关。
谁能知道,就在第三天晚上,突然间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肝功能异常,再加上本身的旧病发作,没到凌晨就停止了呼吸。
晚上罗辰看傅游年还不打算走,就留下来陪他待了一会儿。
“我听张斐然说,要拿那部戏去柏林电影节参奖?”罗辰随口找话跟他聊。
“嗯,”傅游年说,“前段时间出了成片,应该会在国外首映。”
“能上就行,”罗辰对他说,“下一次电影节反正也是明年三月份的事儿,来得及,到时候带他过去玩。”
“他说想去摩尔曼斯克。”傅游年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带郁奚去看夜间烟火表演时,郁奚对他说的话。
摩尔曼斯克是一处终年不冻港。
那里有一条沿着雪原一路开去的有轨电车,可以到城市的制高点。
郁奚曾经很想死在那里。
他没有去过,但是看过很多的视频,俯身鸟瞰,整座城市灯火辉煌,像是在比夜空更加深邃渺远的地方,俯视着广袤无边的星河。而且还有无比绚烂的极光,很多人认为那道蜿蜒无际、最终隐没在浓重夜幕中的冷绿色极光,指向了灵魂该离开的方向。
但他最后也没有去买那张票。
放弃了曾经想过的一切,忍受着一身病痛,留下陪傅游年度过了这段时间。
或许只能死在苍白褪色的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
罗辰也不知道傅游年哪儿来的这么多精力,他实在熬不住了,十二点多的时候,起身去楼上傅游年之前住的陪护病房,打算稍微睡上几个小时,不然坐着都晃。
这边科室的护士都不再劝傅游年离开,清楚他不会走,就没有再管他。
傅游年盖着自己的外套,躺在长椅上,稍微合眼休息了半个多小时。
深夜里,医院无比寂静。
傅游年觉得自己可能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郁奚握了一下他的手腕,那双手不再是从前日复一日的冰凉,终于泛起了正常的温度,有些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皮肤。
他一瞬间就醒了过来。
起身跟值班护士说了一声后,就又去郁奚病房外,隔着窗看了看。
郁奚的病房是最靠近窗边的,能看得很清晰。
郁奚还是没醒。
傅游年等了十几分钟,他已经习惯了反复的期待和失落,就准备离开,再等一会儿过来。
就在他要转身时,却没有迈开脚步。
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忽然发现郁奚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隔着那道玻璃看着他,对上视线后,眼神泛起一点笑意。
傅游年看到他的眼角忽然湿润,有眼泪顺着耳侧滑了下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