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奚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觉得傅游年对他的滤镜太厚了。
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苍白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那眼窝深陷,跟以前判若两人,他都快要认不出来了,傅游年居然还能违心地夸他。
再过几个月,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快九点了,”郁奚看到视频里傅游年好像是在车上,后座靠背上还搭着他以前留下的一条绒毯,“你怎么还不回家?”
傅游年现在已经不太回家了,回去也只是喂喂猫。
郁奚走的时候把东西收拾得很干净,连浴室里用了半截的牙膏都没忘记,像是刻意地抹掉了自己的痕迹,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傅游年慢慢地忘了他,因为他上辈子在那个家里,也是这样被人遗忘的。
但这其实对傅游年一点用都没有。
有时候他喝醉了酒,回家后就直接在沙发上睡觉,半夜醒来,听到书房里隐约有什么动静,还会以为是郁奚又抱着猫躲在书房里睡着了。起身过去看,才发现只有那只猫在偷偷地挠抽屉。
郁奚是真的走了。
他被迫反复地确认这个事实。
“待会儿就回去,”傅游年发现郁奚悄悄地挪开了一点贴纸,露出了额头和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又怕惊动到他,就忍住了,接着说,“真的不跟我去吃宵夜么?可以给你买流沙包或者小云吞。”
他语气有点温柔,听起来像是在哄骗。
郁奚小声地说:“你拿吃的骗我,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听到耳机里傅游年低笑了一声,像是在笑他,顿时有点恼羞成怒,又找了几个贴纸,把自己那边完全贴住了,一点缝隙不留,总之不给他看。
“对不起,”傅游年声音里还带着点笑意,毫无诚意地跟他道歉,“那我买来拿给你好不好?”
郁奚没有说话。
他无意间往落地窗外扫了一眼,才发现树荫交织的那个角落像是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他不知道傅游年是真的在外面等他,还以为傅游年说的是待会儿到这边来接他。
“你过来多久了?”郁奚忽然问道。
“嗯?”傅游年还没回过神,酒精让他的反应略有些迟钝,几秒后才说,“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到。”
傅游年经常会在晚上开车过来,他也不告诉郁奚,只是把车停在那里,靠着车窗去看郁奚房间的灯,等到什么时候熄灭了,他就在车上睡一觉,也只有这样才能睡个好觉。
不过他今晚确实是刚来。
郁奚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心软了一瞬,对傅游年说:“那你等一等。”
傅游年愣了一下,看到视频突然被挂断,才连忙打开车门。
他刚下车,就听到了身后郁奚的脚步声,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先本能地伸手接住他抱了满怀。郁奚跑得太快了,没能刹住,几乎是撞到他怀里的,傅游年搂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揉着他的后颈,低下头想要去亲他。
结果亲上去后才发现不对劲,郁奚戴了个口罩。
郁奚无辜地眨着眼睛看他,傅游年勾了一下他的口罩边,又被郁奚推开指尖。
“戴这个干什么?”傅游年弹了下他的额头。
郁奚不吭声,他踮着脚尖去抱傅游年,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说他:“你怎么又喝酒?”
“……偶尔。”傅游年低声说。
傅游年把他抱得很紧,郁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是又不想让他松手。
有时候郁奚也会控制不住看向手机,看傅游年有没有找他。
傅游年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发消息。
问他今天要不要去医院,或者是不是开游戏直播,然后郁奚上了线,就会看到傅游年给他的打赏。打赏的东西是可以自定义名称的,傅游年总是拿那个逗他,给了他很多小金鱼。
上午他都在输液或者去医院复查,傅游年就很少给他发消息,等到下午三点多,他睡午觉醒来,又会看到傅游年新发来的几条。
郁奚渐渐地知道了手机会在什么时候响起来,他就开始醒得很早,八点能收到消息,他经常七点多就醒了,然后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翻来翻去,但他永远没办法承认自己是在等什么。
直到聊天框突然一跳,他就点进去,再点开傅游年发给他的语音。
听到他问他,宝贝要起床了么?
郁奚还找了一支录音笔,把傅游年发给他的语音都导出来挪到了里面,想在将来的某一天,翻出来笑话傅游年的肉麻,却不承认是他自己总是觉得孤单,离开时想要带走他的一点声音。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吃饭?”郁奚又问他。
傅游年稍微松开他一点,趁他不注意,摘掉了他的口罩,也看到了他像色素缺乏一样、白到透明的脸颊。
“我忘记了,”傅游年对他说,“公司开会。”
郁奚觉得他说的是谎话,又没有证据可以拿来戳穿他。
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坐着吃了点宵夜。
郁奚没什么胃口,他又很久没能好好地吃一顿饭,每次吃完之后都会再吐掉,医生也没有办法,除非给他停掉化疗,不然很难完全改善,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于是只能隔三差五给他输一点营养液。
“你吃这个蟹黄包。”郁奚自己不吃,在旁边一直给傅游年夹,然后撑着下巴看着他吃饭。
傅游年看他给自己堆了满满一碗,都快溢出来了,笑了笑,说:“讨不讨厌。”
“不讨厌。”郁奚夹了一块鱼,仔细地拿筷尖挑出刺,又把碟子推到傅游年那边。
“你要早点回家去睡觉,”郁奚在旁边小声念叨,“喝了酒不可以自己开车,晚上也记得吃饭。”
傅游年停下筷子,问他,“我记不住这么多,怎么办?”
“……记不住我也没有办法。”郁奚指尖微缩,攥了一下桌布。
郁奚一直没怎么动筷子,他勉强吃了几口,感觉又有点想吐,赶紧停下来没有再吃。
傅游年味如嚼蜡地吃了一顿饭。
出了餐厅后,他又牵着郁奚的手送他回家。
郁奚不许他在楼下待着,傅游年只好离开,临走前郁奚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像是小纸条。傅游年上车后展开看,发现是郁奚从刚才那家餐厅撕的便签,上面写了几行字。
少喝酒。
记得吃饭。
早点睡觉。
言简意赅,充满了直男气息,就差在底下写个多喝热水。
但末尾落款画了条圆滚滚的小金鱼,一下子显得天真又傻气。
傅游年看着笑了一会儿,把便签贴到车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然后按了按微酸的眼眶。
郁奚病了这么久,从冬天开始,已经快要到初夏。
离医生说的半年只差不到两个月。
连郁老爷子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不再每天催着郁奚快点去输液,或者到医院治疗,而是随着他的心意,看他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事,都不拦着他。
郁奚感觉到了那种纵容,但他还是每天按时按点地去医院,一粒药也没有落下。
哪怕胃里一直反酸,长年累月服用的药物让他还有点肝疼。
傅游年给他发消息的次数也渐渐地减少,差不多每天只有早中晚才会给他发零星的几句话,不会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经常一下子给他发很多条。
这个月月底,郁奚又得去住院。
傅游年陪他去办了住院手续。
郁奚其实有点想让傅游年陪他在这里待一晚上,他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觉得上次住院像是很久远的事,躺在病床上,闻到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感觉有些不习惯,病房里苍白的颜色也很刺目。
但他不能开口。
傅游年也没有主动留下来陪他,等到傍晚跟他一起吃完饭,就回了家。
郁奚在想该什么时候跟傅游年提分手。
又怕傅游年还是不答应。
他现在也懒得动了,不像刚开始住院的那个时候,还会每天拉着傅游年要出去走走。
连躺着都觉得费力气,浑身燥热,呼吸都是滚烫的,血液像岩浆一样顺着他的血管蔓延流淌,烧得他都没法触碰自己的皮肤,五脏六腑都要烧穿了,像是往外淌着血,溢满了整个腹腔和胸腔。
一整天里都没有几个小时是完全清醒的。
睁开眼时偶尔看到傅游年在,偶尔又不在。
身旁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但他听起来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膜,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他头一次体会到,原来死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下午又去做了骨穿,现阶段化疗后一般隔十几天左右就需要再做一次骨穿,观察疗效,每次做完,对郁奚来说又得将近一周时间才能恢复,于是几乎是没法中断的痛苦。
他一个人慢慢地往病房走,看到有医生和护士脚步匆忙地进了走廊拐角的那间病房,就远远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好像是在抢救,隐约听到‘并发症’这样的字眼。
在那个病人被推去手术室时,郁奚偶然看到了他紧闭的双眼和颜色灰白的脸,口中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溢着血。
傅游年等医生开了单子,缴费后又去买了晚饭,才回病房找郁奚。
郁奚还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昏沉。
傅游年发现他睡得越来越久了,医生说让他带郁奚出去稍微走走,晒一下太阳,但是他也很难等到郁奚清醒。
“先起来吃点东西,”傅游年俯身摸了摸他微热的脸颊,拉着他瘦骨伶仃的手腕,说,“待会儿再睡,不然晚上要睡不着了。”
郁奚没有听见,连眼睫都没有一点颤动。
傅游年就直接伸手把他抱起来了,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捏了捏他的鼻尖。
郁奚这才茫然地睁开眼,没有焦距地看向他的脸,过了几分钟终于回过神来,有点迟钝地说:“嗯。”
晚上买的是鳕鱼粥和几份小菜,剩下的都是傅游年自己在家里做好带过来的,郁奚有段时间很喜欢吃那种撒了肉沫的薄饼,又香又脆,也不知道傅游年是怎么做的。
但这次郁奚拿起一小片,试着咬了一点,却半天都没能吞咽下去。
“吃不下没关系,”傅游年拿了张纸巾给他,“吐掉就好了。”
郁奚摇摇头,喝了点水,最后还是费劲地吃完了那一小片薄饼。
“你明天不要来了,”郁奚对他说,“以后也别来了。”
傅游年顿了一下,说:“你不想见我么?”
郁奚却点了下头。
他眼前晃过那张灰白惨淡的脸,还有枯瘦的四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指尖。
“不想看见你。”郁奚说。
傅游年沉默了很久,等看着他喝掉那碗粥,才又开口,说:“我在适应了。”
郁奚抬头看向他。
“……你不在家我也会自己做饭吃,最近还接了一个新的通告。”傅游年接着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问我的那个灯塔?片场就在那附近,去客串,要拍十天,所以这十天也没办法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
郁奚听着他的话,以为自己会哭,但一滴眼泪也没能掉下来。
他好像在傅游年面前关闭了这道闸门,不敢让傅游年看到他的眼泪,怕傅游年会狠不下心,会舍不得丢下他,于是最后眼泪都往心里流,淹得整颗心脏透着泪水的咸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吧,”郁奚说,“不用……担心我,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的。”
傅游年想对他笑一下,却怎么也没能牵动嘴角。
最后跟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