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郁奚轻描淡写地说完了那一番话,又开始低头慢慢地吃东西,还拿着勺子喝了一点鱼汤。
白炽灯下他的眉眼显得有些冷淡,像是事不关己,那些病痛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他随口提起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所以那些话也没有刺痛谁的心脏。
“……你以为在做什么脱敏实验么?”傅游年抬头看向他。
郁奚反而笑了,那一点笑意冲淡了病容,他沉默片刻后说:“这么想也可以。”
傅游年喉结动了动,最终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但晚上他要留下来休息时,郁奚仍旧态度分明地让他走,都没有给他留出可以睡觉的地方。
“今天……太晚了,”傅游年说,“我先待在这里,等明天再说。”
“明天?”郁奚知道他又是这样,“等明天你还会这么说,让我等到下一个明天。”
“郁奚。”傅游年总觉得憋了一团无处发泄的火气。
但他并不想跟郁奚吵架,他们在一起之后,也都没有跟对方认真地发过什么脾气,更不用说争吵。
郁奚听到傅游年叫他的名字,眼眶忽然一酸,但很快就忍了回去,偏过头不再看他。
傅游年走过去,在病床边坐下,伸手从身后抱着他,握起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指尖,说:“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好,你别生气。
抱住郁奚后,他心里那团火气瞬间就熄灭了,有点软磨硬泡的,要拉过郁奚的被子一起盖着。
郁奚又有点想笑,扯住被角不给他盖,最后把被子都抱在了怀里,脸埋在上面不吭声。
“你不在我睡不着,”傅游年还搂着他的腰,非要往他腿上枕,“我想跟我老婆待在一起有错么?”
“你可以换一个……”郁奚抬起头,有些脸红,没有说那两个字,“换个脾气好,不欺负你,也不会死的。”
傅游年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果是别人,他可能会觉得对方就是想要安慰或者承诺,偏偏他知道郁奚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要是他现在走了,郁奚不会留他,也不会再找他,可能他们就这样分手,直到某一天他从谁的口中知道郁奚病好了,或者以另一种方式离开了。
“或者,或者你可以等我好了再来找我,”郁奚指尖动了动,稍稍蜷缩,“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到时候还是喜欢你。”
傅游年觉得他越说越不像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闭嘴,睡觉。”
郁奚垂下眼,视线落到傅游年手背的那条伤疤上,取掉了纱布,但还没有完全愈合,伤口周围还能看到一些淤青的痕迹。
傅游年还是留在病房里睡了一晚,不过被郁奚赶去了套间靠里的那个卧室。
第二天早上,郁奚莫名醒得很早,睁开眼拿过手机看了一下,发现才不到七点。
他披上外套起身出去,看到兜兜的病床已经空了。
她平常放在角落里的那几只小熊也不见了,床头柜上空无一物,窗帘被微冷的晨风吹拂鼓动着,好像这个小女孩从没来过。
只有地上掉着一个蓝色的星星发卡,估计是她爸妈不小心落下的。
郁奚俯身捡起那枚小星星,放在自己病服兜里,在那间病房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护士过来给他送药,才回了自己的病房。
傅游年想当作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照常陪着郁奚做治疗。
结果郁奚铁了心想让他走,输液时又提了一遍。
“可是我没有觉得累。”傅游年对他说。
郁奚只是看着他,“你昨晚答应我了,今天会走。”
“……再等一段时间,”傅游年站在床尾,手搭在护栏边缘,“等你稍微好一点,我再回去休息。”
傅游年陪郁奚住院的这几个月,至少消瘦了七八斤,不光是在医院里跟着郁奚做治疗,照顾他,隔小半个月还会去一趟国外,当面见一下杨雀鸣妈妈告诉他的那几家私立医院的血液科专家,每次时差都来不及倒,顶多在飞机上睡几个小时。
等到回国,下了飞机,又来医院找郁奚。
郁奚眼底的情绪很复杂。
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傅游年,在傅游年以为他的态度终于要松动的时候,他伸手直接把输液针拔掉了。
血一瞬间顺着苍白的手背淌了下去,落到指尖,又滴到了地面,没过多久汇成了一小滩。
傅游年愣了几秒。
他看到郁奚就打算那样直接躺下睡觉,才终于回过神来,大步走过去,按下床头的呼叫铃,然后拉过他的手腕,用干净纱布捂住出血的地方。郁奚现在出血很难止住,他的血小板比普通人要低很多,一旦出血就是场灾难。
“……你就是要折磨我。”血濡湿了纱布,傅游年感觉到他按着纱布的指尖湿漉漉的,声音微哑干涩,低低地说。
郁奚不太认同,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是不想折磨你了。”
护士匆忙赶来,替郁奚处理了伤口。
直到十几分钟后,才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出血,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纱布底下渗出的血迹。
“要小心一点,别再碰掉针了,”护士把输液架挪到另一边,重新给郁奚扎上输液针,低头嘱咐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郁奚还朝她笑了笑,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暗了几分。
等护士走了,带上了病房门,傅游年才问他:“疼不疼?”
“不疼。”郁奚轻轻地说。
“你们都没想过,可能我是心甘情愿受折磨。”傅游年靠着身后冰冷的墙面,过了半晌开口说。
“嗯?”郁奚没听懂他这个‘你们’是哪儿来的。
傅游年没跟郁奚说过自己的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说是得了白血病。
他也不想告诉郁奚,毕竟不是多愉快的回忆。
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要读书,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照顾,就算每天都会去医院,也没有时时刻刻守在那里,看着一个人到底是如何重病到最后卧床不起的。
就算是傅如琢死的那一年,他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而且那时忙着赚医药费,医院那边主要还是叔叔他们在照顾。
对他们的死,就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甚至没怎么掉过眼泪。
但得知郁奚生病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耳边像是有无数个虚幻的泡泡破灭掉了,剩下的都是鲜明到刺目的真实。
郁奚这次老老实实地输完了液。
傅游年端给他中药,又苦又腥的一碗,还泛着淡淡的酸味,郁奚闻到就开始反胃,但也没说什么,端起来就面不改色地喝掉了。
一整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郁奚只是缩在被子里睡觉,有时睁开眼,勉强去走廊里走走,没过几分钟就又回了病房,再要么就拿着平板看一会儿比赛,他反复地看,却只是戴着耳机看街舞。
但他大概是再也跳不了了,连简单的抬腿动作都做不到位,吃了止痛药都消磨不掉那阵细细密密的骨痛。
傅游年有时想说话,郁奚却总是听不见。
他不是故意不搭理傅游年,只是耳鸣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脑子里乱成一团,时常会听不到。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作,但发作起来,必须得傅游年拉着他,坐在他面前对他说,他才能分辨。
等到天色逐渐昏暗,外面街上亮起了路灯,郁奚抬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对傅游年说:“你回去吧,我自己会吃饭的。”
傅游年拿着餐盒的手一顿,没有说话,把餐盒放到了桌上,然后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郁奚却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他又转过身歪在床上,发呆地隔着窗玻璃去看夜空。
这段时间有点倒春寒,很冷,星星却格外得多,而且很清晰地落满整片夜幕。
饭菜都凉透了,猪骨汤凝着一层乳白的油脂浮在表面,看着又腥又腻。
傅游年又拿去热了一遍,郁奚还是不打算吃。
这个世界上,傅游年还没有见过比郁奚更执拗的人。
郁奚头很疼,这次化疗之后,反应似乎比第一次更严重了,他虽然吃过胃药,不太容易吐,但身体其他方面却开始跟着虚弱衰竭。即便这些反应只会持续一周多时间,直到下一次化疗才会重新出现,还是让人很不好受。
他昏沉地躺着,有些犯困。
然后快要睡着时,就听到了身后,傅游年起身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那脚步声越来越远,在病房门口停顿了很长时间,郁奚才听到门把手被按下时的咔哒一声细响,紧接着那道脚步走了出去,病房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
他回过头,捂着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发现傅游年走了。
郁奚坐起身,冰凉的脚踩在拖鞋上,过了十几分钟,夜色里他看到傅游年停在医院楼下的车亮起了车灯,驶出医院的大门,朝着雾气弥漫的深夜开去。
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靠坐在病房竖起的枕头上。
等半个多小时以后,才让人又去把饭菜热了一遍,拿起筷子坐在床边吃。
胃里其实很空,他却还是吃不下,觉得味如嚼蜡。
但他又答应了傅游年会照顾自己,会接着好好治疗,于是尽管吃不下,也还是一直往胃里塞,直到差不多够了正常的饭量,才放下筷子。
傅游年开车回了家。
他没有去睡,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连灯都没有开,就那样坐了一整晚。
那只平常每天跟他打架的小狗,凑过去嗅了嗅他的手背,可能是傅游年牵过郁奚的手,今天还染了他的血,指尖残留着郁奚身上的气息。
傅游年沉默地摸了摸它的头。
之后几天,傅游年都很少再去医院。
他过去时郁奚都会理他,像平常一样跟他说话,偶尔他会帮郁奚洗澡,郁奚也还是会跟他玩闹,但每次快到天黑,郁奚就开始催他走。
就像是真的在帮他脱敏一样,逐渐拉长见面的时间间隔。
傅游年不觉得他是离开了过敏原,他觉得他被剜了心。
可能是傅游年这段时间没有每天都待在医院,郁老爷子听到了消息,有点担心,不顾家里人阻拦,去医院看了看郁奚。
他过去时郁奚还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着平板上的街舞练习录屏。
“爷爷?”郁奚抬头进来的人,把平板扣到了膝头。
郁老爷子拦着没让他下床。
“没事没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爷爷就是来看看你。”郁老爷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猛地一酸。
郁奚刚出生的时候,他忙着公司里的明争暗斗,防着自己逐渐长大的儿女提前从他手里夺权,说要去医院或者郁学诚那边看看郁奚,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后一年到头可能才去见那么几面。
转眼间好像就长大了。
可能还会永远地离开他。
郁奚没察觉到老人神情的些微变化,他换了一个游戏视频点开。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去看街舞,尤其傅游年,他其实就是看看,说起心里的遗憾,倒也没有多少,只怕别人看到他这样会难过。
“这是什么射击游戏?”郁老爷子戴上了老花镜,眼睛微微眯起,凑到他旁边跟他一起看。
“嗯,”郁奚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游戏规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之前在玩。”
“哦,爷爷看到过,你小外甥也成天玩的。”郁老爷子朝他笑了笑,拿着手机也想去下一个,找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哪个软件,最后还是郁奚帮他下载的。
郁奚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带老人玩这种游戏,也有点新奇,这种时候自然无所谓胜负,他就是带着老人去逛了逛地图。
路过树林里一间木板房时,有个人埋伏在那里,直接一枪打到了郁老爷子,郁奚想去救,却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血条掉完了,有些尴尬无措地看向老人。
但郁老爷子心态还是很好的,看着还笑了一下,说:“爷爷是老了,眼睛花,看不清这些弯弯绕绕的。”
郁奚也跟着笑,他在长辈面前总是有点腼腆。
“你跟那个……好像姓傅?”郁老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问郁奚,“吵架了?”
“……没有,”郁奚垂下了眼睫,“我让他回去休息。”
“没事,他要是欺负你,爷爷再帮你找更好的。”郁老爷子多少还是不太看得上傅游年,不过换成谁他也是看不上的,在他眼里觉得谁都配不上郁奚。
郁奚胃里又不太舒服,他拿手放在被子底下按着,有些固执地说:“他很好的。”
郁老爷子看他着急替傅游年说话,叹了口气,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
郁奚跟郁老爷子一起去楼下餐厅吃了饭。
老人的身体其实也不太好,早些年积劳成疾落下的病根,陪郁奚待了半个上午,就开始觉得累,只能让司机开车带着,回去休息。
“等过几天爷爷再来看你。”临走前郁老爷子拉着郁奚的手说。
郁奚点了点头,送老人上了车。
他看着那辆车开远,才拉了拉围巾,准备回病房。
已经是春天了,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虽然天气还不算暖和,也隐约窥见了几分盎然的气息。郁奚抬起头,觉得那日光晃眼,他看着身旁潮水般来来去去的人,却不太能感知到任何的情绪。
手指僵硬而麻木,血液都变得滞涩,堵得胸口发闷。
胃里也一直揪得生疼,郁奚走到电梯口时,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还没等回到病房门口,忽然一阵晕眩,他撑着墙站稳,低下头却呕出了几口血。
他及时抬手捂住,血仍然顺着指尖淌下,黏腻地湿透了整个掌心。
护士看到后,连忙送他去找医生。
郁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再醒来他就躺到了病床上,唇齿间仍然有股血腥味。
他透过窗玻璃,看到傅游年在走廊里跟医生说话。
傅游年是在来医院的路上接到了电话,然后匆忙压着限速赶了过来。
幸好郁奚胃出血的症状不算严重。
他跟医生说完话,回头看到郁奚醒了,就走进了病房,俯身摸了摸他的脸,说:“好点了么?”
“……我不是故意的。”郁奚看着他说。
“我知道。”傅游年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有想让你看到,”郁奚还是接着说,“我每天都好好吃饭了,也去治疗,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的,”傅游年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又不敢拉他起来,就坐在病床边,俯身抱了抱他,说,“我知道你很听话,也有好好吃药,医生说不是很严重,可能这段时间的药物刺激性比较强,下周新药就到了,换了就没事了。”
郁奚才安安静静地没有再开口。
傅游年接下《盲友》之后,发现自己演的角色得了严重胃病,就去查了查有关胃病的症状和可能出现的反应。
他也看到了胃出血的症状,包括呕血一类的。
那种情况下,不但胃部会出现痉挛,而且如果失血较多,可能还会心悸发抖,对人来说是很痛苦的,可郁奚全程只是脸色苍白了几分,其余反应一点都看不出来。
傅游年在医院陪他待到了傍晚,天色一黑,没等郁奚催他,就起身拿上了外套。
“宝贝,好好睡一觉,”傅游年亲了亲他的眼睛,“我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郁奚点了下头。
傅游年就出了病房,站在窗边朝他摆了摆手。
但傅游年没有回家。
实际上他这段时间虽然没有成天陪着郁奚,也还是没有去接戏或者做杂志一类的拍摄。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替郁奚联系骨髓上,不想放过任何一点渺茫的希望。
他最终还是知道了郁奚跟郁言配型成功的事情,心里甚至动过直接抓郁言来做手术的念头。
他什么都不想管,也不在乎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想让郁奚病好。
但他知道,如果郁奚有一天发现被骗了,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还是不敢赌。
傅游年整晚的失眠,他开车去了罗辰的酒吧,在那边待了一会儿。
稍微喝了点酒,才总算睡了一觉。
罗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好像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一句话也没说,陪着傅游年喝酒。
半夜时傅游年才忽然醒来。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把罗辰直接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睡得好好的。”
傅游年按了按太阳穴,有点恍惚地说:“我好像听到他哭了。”
罗辰就挺无语的,说:“你别一惊一乍的,郁奚都比你坚强多了,每次过去看他,感觉状态都挺放松,至少没像你这样。前段时间我去看他,他还跟隔壁病房那小孩在外面玩,笑得挺开心。”
傅游年却只觉得眼眶一热,这才是郁奚生病以来最让他难受的一点。
“他那么怕疼,那么爱哭的人,一滴眼泪也没掉过了。”都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