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奚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劝傅游年,让他别总是在医院陪着他。
“你可以有空的时候再来看看我,”晚上睡觉前,郁奚洗过澡,裹着厚实又毛绒绒的浴巾坐在床边,对傅游年说,“而且就算你不在,还有路湛他们会来看我,我在这里待着也不觉得无聊。”
他发梢微湿,还在滴着水,脚上也湿漉漉的,踩着床边的毛拖鞋,白皙的脚趾陷进柔软的绒毛里。
傅游年一开始没有说话。
他是不太放心让别人来照顾郁奚,虽然知道郁奚现在身体并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不会受人钳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如果真的受了欺负,都不需要等他来管,自己早就顶回去了,但还是不放心。
而且他尽管从来没做过郁奚会离开他的心理准备,却还是在夜深人静时想过几次。
他控制不了病痛的滋蔓,至少能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多陪陪郁奚。
“今年没接到什么想拍的本子,”傅游年看郁奚一直在等他回答,才开口说,“也不是每年都会去拍戏,而且还有几个长期代言和公司的事情,这些已经够忙了。”
郁奚就没有再坚持。
他总是说不过傅游年,反正傅游年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由。
傅游年去拿了毛巾,拉着郁奚的脚踝,然后给他擦掉了脚上的水珠。趁郁奚不注意时,傅游年还偷偷挠了一下他的脚心。
郁奚蹬着他的手踹开他,被痒得差点笑出眼泪,把腿也都缩到毛绒绒的浴巾底下,捏着浴巾的边角,自己把自己收起来揉成一个团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太高兴地看着傅游年。
傅游年还低头去亲他的眼睛,郁奚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你太黏人了。”郁奚往旁边挪挪,歪着靠在床头,小声地说。
傅游年很理所当然,“我又没有去黏着别人。”
刚才给郁奚洗澡时,傅游年忍不住逗他玩了一会儿,惹得郁奚拿水使劲泼他,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尤其是上衣,拧一拧说不定还会滴水。浴缸里的水只剩了半截,全都淋到了浴室瓷砖地上。
傅游年换掉衣服,先去洗了个澡,然后跟平常一样,拿着毛巾去找郁奚给他擦头发。
郁奚存心报仇,擦得很用力,尤其感觉到傅游年一点反抗的打算都没有,更加来劲。
直到被傅游年搂着腰按在床上,才发现上了当。
“……你想干什么?”郁奚试着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动。
傅游年拿毛巾缠住了他的手腕,缠得不紧,但足以让他动弹不得,然后捏着他的下巴,低头去吻他。
唇齿间尝到了微苦的药味。
“小疯子。”傅游年贴着他的唇,低声地说了一句。
郁奚眉头蹙起,抬起被缠住的手就想朝他颈侧抽过去,又被傅游年直接将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胸口。
隔着单薄的衣料,几乎能感觉胸膛里心脏的跳动。
傅游年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后颈,指尖偶尔摩挲过他的耳根和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吮他的唇,直到那两瓣唇湿润泛红,才终于松开了他。却还是没有起身,就顺着刚才的姿势,搂着郁奚躺下,手背有意无意地挨着他胸口,心脏所在的地方。
其实郁奚不是对情绪特别很敏感的人,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都有点冷漠。
但现在可能是生病了,整个人突然间沉淀下去,每天只剩下眼前晃来晃去的输液瓶和呼吸间的消毒水味,就变得细腻了许多,开始能读得懂别人眼底的情绪。
他拉着傅游年的手,贴住自己的心跳,那掌心温热,让他觉得像是整颗心脏都被包裹起来。
傅游年几乎没有在郁奚面前提起过他的病。
平常问他有没有发烧,或者头疼不疼,也只是单纯问一下这些小事情。
不过偶尔起夜后,重新回到床上躺着,郁奚睡得很熟,傅游年就会伸手抱着他,听他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更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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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奚并不太在意除傅游年以外的人对他的看法,但连着几天都忍不住惦记傅游年叔叔说过的话。
他能理解对方站在傅游年的角度,觉得他拖累了傅游年,他们不可能有好结果的心情。
但尽管对方是傅游年有血缘关系的亲叔叔,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傅游年被责备。
尤其是为了他。
之前他从来没问过骨髓配型的进展,毕竟他发自内心觉得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犹豫了一段时间后,却第一次打电话去问了问。
除了医院这边的骨髓库外,郁老爷子那边还专门安排了人去负责,渠道要比医院还广一些,大海捞针了几个月,至今杳无音信。
傅游年知道如果有消息的话,对方肯定会立刻通知医院,片刻也不会耽搁,但还是忍不住经常打电话去问,当然,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郁奚本来以为自己去问也是一样,却没想到电话那端竟然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让郁奚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但他的语气仍旧冷静镇定,“请问是有合适的配型么?”
“是的,详细的配型报告已经发到了郁总那边,”对方语速很快,“由于是匿名捐赠,所以我们这边没办法跟您透露捐赠人的个人信息,但渠道正规,郁总那边也在审核,应该晚上就会给您消息。”
对方提到的郁总,指的是原主的爷爷。
郁奚听着那一长串话,过了起初的那阵心跳震动,渐渐地冷静下来,总觉得不太对劲。
尽管电话里那人的语气态度都无比自然,说辞也没有破绽,演得很逼真,但郁奚还是从细小的音节听出了古怪,毕竟在演戏上他才是专业的,而且他也不是那个几乎从未出过疗养院病房,天真淡泊、不谙世事的原主。
郁奚没有多问,就挂掉了电话。
傅游年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中午吃饭时,郁奚也没有听他提起。
今天本来是有点特别的一天。
郁奚最终弃赛的那个街舞秀,刚好播到最后一期,并且在这期的结尾会宣布这个赛季的团队和个人排名。
虽然是现在才播,实际上小半个月前这一期就已经录制完成,郁奚看到了单飞发的朋友圈,知道是他们队拿到了第一名。
而且个人积分排名里还是有郁奚的。
郁奚在单飞发的那张照片角落里,看到了他的名字,除去最后一轮决赛的分数,他排名仍在前八,决赛总共有五十人参加。
节目播出后,郁奚看到很多粉丝在评论里说替他遗憾。
【太可惜了,哪怕决赛跳毁了,只要能到及格分,肯定是前三。】
【及格分才六十啊,之前最低的一场都是八十以上,而且单单他们齐舞中间的那段locking,一看就是鱼的风格,估计是生病之前就给他们排好的……】
【我还在等他上场,结果等到最后片尾都没有,才知道是真的。】
……
郁奚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按着骨缝还在隐隐作痛的小腿,退出了软件。
正要关掉手机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个没有保存过的陌生号码,发过来短短两个字。
——恭喜。
看起来像是一句很寻常的祝贺,尽管没头没尾,但落在收件栏里,这单薄的两个黑字,忽然透出了几不可察的冷嘲意味。
郁奚一瞬间就猜到了这人是谁,也知道了那突如其来的配型成功是怎么回事。
他眼底泛着冷意,直接删掉了那条短信。
但对方像是不死心,又接着给他发来了许多图片。
倒也没有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只是一些机票票根和零星的风景照。
——你以前很喜欢看那本世界地图,在上面标了想去的地方,这次我都挨个去过了,你现在还喜欢么?
郁奚没搭理,有点想看他还会怎么犯病。
——你应该很恨我。被关在地下室的感觉怎么样?
——可惜你那么恨我也没有用,最后只有我能救你。
郁奚偶尔觉得自己可能多少有点毛病,但他发现郁言比他有病多了,于是感到很无语。
他的介入导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像是蝴蝶翅膀引起的一阵飓风。
也不知道郁言现在跟谁在一起。
换成原主说不定真的会被刺激到心脏病复发,但对郁奚来说实在是看了个笑话。
他神情都没有波动,抬起指尖回了一句。
——你是不是被害妄想症?
郁言没有再接着发神经骚扰他。
郁奚去给爷爷那边打了电话,把事情挑明,直截了当地又一次拒绝了跟郁言做手术。这种配型能成功一次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连直系亲属里都没有,想要再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郁老爷子有些沉默。
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郁奚。
郁奚这次把手机丢到了一旁,谁来消息都没有再看。
他觉得有点累,裹着被子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傍晚时却被一阵哭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朝门口看去,刚好看到傅游年推门进来。
傅游年见他醒了,走到病床边,俯身摸了摸他的脸,说:“没事,你想睡再睡一会儿。”
“外面怎么了?”郁奚问他。
傅游年顿了一下,才对他说:“兜兜急性心肌梗死,下午抢救,没有救过来。”
郁奚听到他的话,起身掀开被子,穿上鞋走到病房门口看了一眼。
护士正在推着那个单人病床往外走,女孩幼小瘦弱的身体被白布从头到尾盖着,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兜兜的妈妈抱着兜兜平常最喜欢的那个小熊,蹲在病房门哭到嗓音撕裂,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
她最后也没能回到学校上学,和郁奚拉过的勾也没有兑现。
郁奚的床头柜上,小盒子里还放着兜兜送给他的几块巧克力糖,平板里存着“啾啾”系列新出的一部动画片。
病房里有人来来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尽管离开的原因各不相同。
傅游年本来担心郁奚会被影响,但吃晚饭时,郁奚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情绪。
这段时间郁奚能吃得下饭,而且医生也嘱咐多给补充一些蛋白质,傅游年就经常给他做糖醋里脊,或者清炖鱼,郁奚就着饭还能稍微多吃一些。
吃饭中间傅游年侧过身打了个电话,等回过头,发现自己碗里那几片白萝卜都不见了。
“怎么偷吃我的饭?”傅游年捏了下郁奚的脸颊。
郁奚不说话,又光明正大地从他碗里夹走了一小块鱼肉。
傅游年挑眉笑了一下,也去抢他的。
郁奚却捧着碗躲开,很护食地不给他碰。
“讨不讨厌?”傅游年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郁奚吃完了抢来的鱼肉,放下筷子,神情很平静,语气就像是在跟他说晚上要吃什么一样,看着傅游年有些疲惫的脸色,说:“你晚上回家睡吧。”
傅游年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了这个,没有出声。
“你现在舍不得我,是因为在我身上投入太多了,你继续跟我在一起,消耗的时间精力,要付出的感情就越多,如果我真的死了,到时候怎么办?”郁奚头一次这么直接、不加掩饰甚至有些残忍地把这个问题抛到他眼前。
郁奚没有等他开口,又继续说:“你不要担心,你不在我也会好好治疗的,说不定哪天就好了。”
“现在你离开,你觉得舍不得,或者想我的时候,你一回头我还在这里,你可以隔几天来看看我,然后隔一周,半个月,一个月,慢慢忘了我……”郁奚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喃喃自语,“总比那样要好。”
他没有说到底是哪样,但傅游年还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