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这段时间,郁奚的头发稍微长了一些。
有点像之前拍《少年犯》前期的长度,勉强可以扎个揪。
额发柔软地垂下来挡住了一点眉眼,他半张脸隐没在羊绒围巾底下,只露出白皙挺秀的鼻尖。他的脸色确实有些憔悴,却并不显眼,很容易就让人忽视过去,沉溺在那双碎星散落的眼底。
越是病重,越是有种惊人的明艳。
像要燃尽所剩无几的生命,付诸一炬之前最后的蓬勃,愈演愈烈,甚至于灼目。
傅游年朝郁奚伸出手,笑了笑说:“那你的男朋友回来了,要跟他走么?”
郁奚发现值班室的护士在朝他们这边看。
尽管傅游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到,郁奚还是忍不住有点脸红。
他靠着医院长廊里的椅背,抬手捂住了脸,只从指缝间看着傅游年。
过了半晌,才把手放到傅游年的掌心里。
傅游年牵着他的手回了病房。
郁奚输完液总是容易犯困,而且现在已经不早了,他去勉强洗漱一番,回到病床躺下,没等几分钟就睡了过去,也就没有注意到傅游年一直藏在外套口袋里或者背在身后的那只手。
但他还是在睡之前下意识地给傅游年留出了足够睡觉的地方。
自己只挤在床内侧的角落里,怀里抱着被角。
傅游年换了衣服,摘掉那只手套,手背上的伤口轻微充血发胀,他举着缓了一会儿,然后才坐在床边,摸了摸郁奚的脸。
他把郁奚往床中间抱了抱,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郁奚临睡前吃了止痛,睡得还算安稳,不过半夜还是醒了一次。
他醒来时稍微翻了下身,感觉到傅游年搭在他腰侧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还把他往怀里抱紧了一些,就没有再动。抬起头刚好能碰到傅游年微抿的唇,郁奚偷偷地亲了他一下,没有被发现,就又亲了一下,才缩回他怀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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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奚上一次高烧之后,血常规检查的结果很不乐观。
而且他过度呕吐还引起了轻微的胃出血。
喝中药时,被那股味道冲得直接到洗手间吐了出来,吐到最后看不见药色,反而掺着细小的血块。
暂时是没有办法出院了。
傅游年想带郁奚回家,主要是觉得一直住在医院,郁奚好像不太开心。
但是现在这样,傅游年也不敢带他走。
回家之后万一有什么突发症状不好应付,再耽误了病情,后面只会更难熬。
早上傅游年看着郁奚喝完了一碗粥,又吃过药,就开车去了趟疗养院,给郁奚以前的主治医生看他最近的检查报告。
“其实现在的治疗方案已经算是很温和了,避免了许多刺激性强的药物。”医生看着那薄薄的几页纸,皱起眉头,对傅游年说,“中药他又喝不下去,只能这样撑着,特效药的作用有效,化疗是不能中断的。”
郁奚的病情发现得早,但恶化得也比较快,这才几个月而已。
“多亏了之前半年多的调理,不然……”医生没说出后面的那句话。
傅游年跟郁奚在一起其实也不过多半年的时间。
现在回头一看,忽然觉得那些日子都像是抢来的。
“如果按这个状态下去……您觉得还能等多久?”傅游年沉默半晌后开口问。
“……这,”医生也不太敢说这种板上钉钉的话,可他看傅游年很坚持要问,最后还是说,“尽量在半年内配型成功吧,不然手术可能难做了,就算做了,术后恢复的概率很低。”
傅游年手腕搭在桌缘,原本一直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一下。
“心理准备是要有的。”医生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半年多以前,他把郁奚的复健手册交到傅游年手里的时候,其实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他也没有想到郁奚会得这种恶性的血液病,但说实话,郁奚的身体出现什么症状都是有可能的。
现在这种情况,反而是万幸了,还有一点微末的希望。
傅游年道了谢,起身离开疗养院。
他顺路去公司签了几份文件,然后又回家做了午饭,打算待会儿给郁奚带过去。
雪球一直在他脚边绕来绕去,有时不满地叼住他的裤脚,扯得他没办法迈步。
傅游年毫无波澜地低头看着它,对这只小狗还是生不出多少喜欢来,纡尊降贵地揉了一把它毛绒绒的脑袋,去打开橱柜,拎着那袋狗粮,去给它往盆子里倒了一点。
看到雪球终于不再纠缠他,过去埋头吃饭,傅游年想了想,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郁奚。
郁奚刚刚输完液,听到枕边手机响了一声,打开聊天页面后没忍住笑了一下。
照片里傅游年动作有些嫌弃地跟小狗握了握手。
[。]:你不要总是欺负它。
[傅游年]:明明是它欺负我。
傅游年坐在旁边地毯上,拍了自己裤脚被雪球咬出的那道牙印,跟郁奚告状。
[傅游年]:[图片]
[傅游年]:它咬我的裤子。
[。]:那你也咬它好了。
“……”傅游年总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
[傅游年]:我炖了猪骨汤,待会儿拿给你喝。
[。]:[吸溜.jpg]
傅游年每次跟郁奚聊天都沉浸在一种‘我老婆真可爱’的状态里,看着那只萨摩耶都觉得顺眼了很多。于是真心实意地摸了摸它的头,结果差点被忙于吃饭的雪球回头在手腕上咬一口,才收回了手,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养狗。
傅游年给猫猫狗狗添了一点饮用水,然后就带着午饭去医院。
郁奚越来越细嚼慢咽,他没什么胃口,又觉得傅游年给他变着花样做吃的很辛苦,就尽量多吃一点。但这个过程实在是很煎熬,他尝不到太多味道,吞咽艰难,吃进去后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你可以先去睡觉的,不用一直在这里陪我。”郁奚抬头看向傅游年。
傅游年早就吃完了,坐在床边等他。
郁奚发觉傅游年最近很容易犯困,有时还会趴在他床边睡,握着他的手。
其实刚住院那段时间郁奚就提议过很多次,让傅游年给他找个护工,这样就不用这么费劲照顾他,可以有空再来看看他,但是傅游年没有答应,每次都假装没听见。
“我出去转转。”傅游年是觉得有点困,但郁奚今天还没有输完液,他不想睡。
郁奚朝他摆摆手,催他快一点走。
傅游年就笑了一下,右手揣在裤兜里,拿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个时间,医院走廊里人不是很多。
傅游年偶尔发语音跟李尧说一下工作的事,顺便去诊疗室那边找医生。
走到半路,一抬眼却刚好撞上了熟人,彼此都是一愣。
傅莹刚做完体检,手里还拿着化验单,有些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傅游年说话,犹豫半天后还是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边?”
傅游年没回答她的问题,低头看向她手里的化验单,说:“来体检?”
每年春天学校都会提供给教职工和家属免费的体检名额,傅游年之前听说过一次,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嗯,”傅莹点了下头,“我爸也来了。”
傅游年微微蹙眉。
他叔叔每次来这个医院,都会上楼去找杨雀鸣她妈妈闲聊几句,说不定会碰到郁奚。
既然搭了话,傅游年总不好就这样离开,只能跟傅莹一起在楼下等人。
差不多过了七八分钟,才看到他叔叔从电梯间出来。
傅游年注意到他叔叔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就知道大概是瞒不住了,于是没有开口,等着对方发问。
郁奚生病休养的事在网上自然是传开了,稍微关注一点,就会知道,都不需要很特意去搜。
傅游年猜测傅莹跟傅乐肯定是知道的,不过他们会不会和父母说,就是另外一回事。傅莹应该是不会说的,她多年前学会了谨言,尤其在傅游年的事情上,从来都很少开口。
叔叔拉着傅游年闲聊了几句,走到楼梯口没人的地方,才迟疑着问他,“刚才我在楼上住院部那边看到郁奚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生了一点病,可能要住几天医院。”傅游年说。
“那边不是血液科的病房么?”叔叔没忍住又问。
“……是。”傅游年有点说不出那几个字,他低下头没出声,答案其实昭然若揭。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傅莹转身离开,没再听他们说话。
“发现多久了?”
郁奚吃完饭,觉得有些胃胀,想出去走走,说不定还会碰到傅游年。
他肩上披着外套,戴着口罩,自己在脑后随便扎了个揪,捂着埋管后稍微犯疼乏力的左手臂往楼下慢慢地走。
刚好听到了傅游年叔叔的声音,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有两个多月了。”傅游年说。
如果是两个月,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之前他给郁奚刚打完电话的那段时间,傅游年的叔叔沉默了半天,实在没忍住,看着傅游年说:“过年的时候就觉得那孩子脸色看起来不好,像是病了,让你早点带他去看看,或者问问他,你不当回事。”
傅游年双手揣在兜里,靠着身后栏杆,一言不发。
“我还给他打过电话,当时他就说是感冒了,没提别的。”傅游年的叔叔又接着说。
他确实是不太满意郁奚,尤其是发现郁奚生病以后。
换成别的还好,问题这种病他们都是经历过的,知道照顾这样一个病人需要花多少心血。他觉得心里有愧,但坦白地说一句,傅如琢死后他也曾经有一瞬间觉得总算是解脱了,像是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
他自然是向着傅游年的,不愿意让傅游年再去照顾郁奚。
甚至有些怀疑郁奚是不是之前故意隐瞒着傅游年。
“他的家里人不来照顾他么?”傅游年的叔叔皱眉问。
傅游年正想说话,余光瞥见一角衣袖,然后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有分寸,会照顾好他的,到时候再带他去看您跟婶婶。”傅游年言简意赅,却堵掉了他再接着往下问的话头。
傅游年送他叔叔和傅莹到医院门口,然后上楼去找郁奚。
郁奚没有在病房里,他一个人低头坐在走廊靠窗的长椅上,像是怕冷一样,裹紧了外套。
傅游年朝郁奚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以为郁奚会哭,但是没有。
伸手去摸郁奚的脸颊和眼尾时,并没有任何湿痕。
郁奚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游年忘了自己手背上的伤,下意识地拿右手去摸郁奚的脸,被郁奚看到,拉住了他的手腕,问他,“这是在哪儿蹭的?”
“在公司里,”傅游年扯了个谎,“挪办公室不小心蹭破了一点。”
郁奚看不到他纱布底下的伤口有多严重,暂且相信了他。
“你刚才碰到我叔叔了么?”傅游年在他面前单膝蹲下,拉着他的手问。
郁奚摇了摇头。
他在病房这边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是找了条就近的路下楼。
“别拿他的话往心里去。”傅游年亲了亲他冰凉的指尖。
郁奚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自作多情,他还以为傅游年的家里人真的接受他了,之前都是在关心他。
不过倒也没有多难过。
而且郁奚觉得对方说的话也不是全错。
他路过别的病房偶尔也会看一眼,就连兜兜家里,都是好几个人陪床,只有他这边,一直都是傅游年一个人在陪着他。
郁奚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他怎么可能治得好。
他总是要死的。
他现在连上楼都费劲,做过化疗,埋管的那条胳膊不光是拎不了重物,加上骨痛,他甚至翻身时想撑一下床都困难。
傅游年为他付出的越多,将来就会越舍不得他。
他想到自己的死,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到那会是副什么样子,或者很难看,也或许苍白得像一张纸,但他都不在意,甚至反反复复琢磨过,内心都无动于衷,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但他想到自己死后,留下傅游年一个人,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每根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泛着酸涩。
只是稍微转过这个念头,就有种落泪的冲动。
傅游年看郁奚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就回头朝四周看了看,发现空无一人,然后拉着郁奚的手,凑近了一点,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郁奚本来是板着脸的,但后来装不下去了,抿着唇笑,眼睛弯出一点弧度。
傅游年还忐忑了一会儿,他总是怕郁奚不开心,在郁奚面前就会手足无措,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要脸,毕竟他早就不再是少年,但哪怕是年少时,也从未有过对着某个人情窦初开的感觉。
他心里藏着一个轻易都不愿意给人看的宝贝。
是他最爱的人,唯一爱过的人,无可替代,在他面前提起‘爱’字都会小心翼翼,生怕他觉得轻薄,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只怕他不想要。
郁奚伸手摸了摸傅游年的脸,刚想说话,结果就听到了护士在叫他的名字,连忙跟傅游年拉开距离。
护士拿着体温枪过去,给郁奚量了一□□温。
郁奚刚放下袖子,却看到护士又给傅游年也量了量。
傅游年被量得有点懵。
这个护士在医院也已经工作了十几年,跟傅游年认识挺长时间,本来是给郁奚量体温,顺手测了一下他的,没想到温度还真的有点不对,就又量了一次,发现确实是有点发烧。
傅游年跟郁奚手牵着手被训了一顿,说家属怎么自己发烧了还跟病人近距离接触,不怕传染给病人。
“对不起,我没感觉到。”傅游年说。
他捏了捏郁奚的指尖,有点担心自己是感冒了,刚才还亲了郁奚。
“估计是熬夜太久了。”护士头也没抬,在记录本上写下郁奚中午的体温。
每次晚上三点她去查房,都看到傅游年坐在那儿等郁奚退烧,眼神清醒,毫无睡意。
郁奚拿手背碰了下傅游年的额头,这才发现傅游年的体温好像是比他要高一些,稍微有点烫手。
“你下楼去看看。”郁奚对他说。
“嗯,”傅游年点了下头,“那你先去睡觉,我待会儿就回来。”
郁奚起身回病房躺着。
他翻了翻收件箱里的短信,前段时间爷爷说要找护工来照顾他,郁奚本来是挑了一个,但傅游年不同意,他就没联系。他翻到了那条消息记录,看着那个号码,指尖在上面虚点几下,暂时没有按下去。
郁奚睡不着,就漫无目的地翻看手机。
微博私信已经被挤满了,郁奚很多天都没顾得上点开看,刚刚点开,手机都卡了一瞬。
他稍微看了一部分,然后又去换小号逛超话。
有个帖子一直被顶上来,他点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上个月傅游年去走红毯的照片。傅游年现在都很少跟女伴一起走,除非电影节主办方有明确的安排和要求。
那次傅游年就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但拍照的角度有时却很耐人寻味,有几张照片拍得好像他在回头牵身后的女演员。
博主就发了一条细节拉满的分析,配了许多图,说这个人不过是善于逢场作戏,他对谁都那样,深情款款都是伪装,为什么她们还要这么真情实感地嗑游鱼,最后真相都是假的。
郁奚其实收到过几次粉丝的私信,劝他跟傅游年分手。
说这种渣男不值得。
当然她们没有证据说他俩在一起,只是推测,尤其他跟傅游年短时间里合作了那么多戏和综艺,甚至最后的那场电影还是同性题材,他明知道自己跟傅游年的拉郎那么火,非但不避嫌,还什么都敢拍,这不正常。
郁奚看了一小会儿,关掉了手机。
傅游年去看过医生,然后吃了点退烧药。
没别的问题,可能就是累了而已。
等回了病房,他看到郁奚还没睡。
傅游年不太敢再跟郁奚睡,就坐在旁边,勾了勾郁奚的指尖,说:“休息一会儿,我看几个文件。”
“……要不然你别管我了。”郁奚小声地说了一句。
傅游年没有听清,抬头看向他。
郁奚摇摇头,说:“没什么。”
见傅游年没有再多问,就闭上眼睡觉。
他装睡的技能娴熟,傅游年都没有察觉,偶尔抬头看看,发现他还睡着,就又坐了回去,蹙眉按着太阳穴继续看公司的文件。
中间李尧来过一次,尽量压低声音,跟傅游年谈了一点事情。
要离开时,傅游年正好打算下楼,就跟李尧一起走。
等关上病房门,李尧看到傅游年手背上的伤,顺嘴提了一句,说:“下次记得带上司机,别自己在那儿疲劳驾驶了。”
“我没有。”傅游年不承认。
郁奚觉得他没办法继续看傅游年跟他待在这里了。
他们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傅游年跟他提过一次,想不想出国去玩,找个喜欢的地方多待一段时间。
郁奚听出了他是想让自己静养,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可能会听傅游年的。
他就是不愿意停,宁愿像个永动机似的活着,或者说只有那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待在一个封闭的疗养院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每当夜晚迫近,都有种在等死一样的感觉。
除此之外,那时傅游年并没有多喜欢他,他对傅游年也没有太多的信任。他不知道傅游年会不会像贺回星他们那样,给了他期待,最后又留下他一个人。
现在他却希望傅游年是那样的人。
希望傅游年没那么喜欢他,也别对他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