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奚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温和,其实他向来都不是这么温和的人,只不过装得很像而已。
兜兜信以为真,于是拧起来的小眉头稍微舒展了几分,把藏在手心里、快要融化的巧克力糖分给郁奚一粒。她拉着郁奚的手腕,让郁奚俯下身,然后凑到他耳边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快要出院啦。”
“可是这样我们就不能一起看啾啾了。”郁奚说。
兜兜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但转而又开心起来,对郁奚说:“没关系,我可以来看哥哥。爸爸说回家再休息几个月,就送我去上学,学校就在医院旁边的,哥哥也可以去找我玩。”
她并不能理解大人话语背后的谎言,还承诺如果郁奚去看她,他们不仅可以一起看啾啾,她还会再带糖给郁奚吃,巧克力或者牛奶糖。
“那太好了。”郁奚很郑重地跟她拉了个勾。
兜兜跟着爸爸回了病房,傅游年才从拐角处绕出来。
郁奚觉得傅游年应该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他的演技有半数都是傅游年在剧组时手把手教给他的,到头来把傅游年也骗过去了。
“刚才给你经纪人打过电话了,他会处理的,不用你出面。”傅游年在他身前单膝蹲下,握着他的指尖。
原定六月份郁奚有几场粉丝见面会,国内和国外的都有,但现在已经三月份,还没办法做手术,即便马上就能找到合适的骨髓,术后恢复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粉丝见面会肯定是没办法开。
郁奚虽然是童星出道,但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是个新人,还处在上升期,刚刚因为一部悬疑剧还有之前的街舞秀综艺走红,就要暂时隐退养病,对于粉丝来讲是很难以接受的冲击。
仅仅是不接新戏,还能蒙混过去,连粉丝见面会都不去,商业活动全部暂停,是怎么样都不可能隐瞒住的。
公司那边会替他发一条简短的微博说明,但不会说他具体得了什么病,只说需要静养。
郁奚从傅游年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刚好经纪人发来消息,说微博已经编辑好发出去了。
他头一次有点不太敢去看评论。
当时他在片场出意外导致头部重伤失明,消息被传出去后,其实首先迎来的就是一波冷嘲热讽的怀疑和揣测,直到他真的被确诊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这样的言论才渐渐散去,剩下的都是怜悯和同情。
郁奚就先没去看自己微博底下的评论,随意翻着看了看,顺便转移注意力,免得一直集中在犯疼的胃上。
他登的是小号,号上只关注了傅游年一个人,还有他俩的cp超话。
傅游年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搂着他的腰,低头去看他的手机屏幕。
郁奚挡住屏幕,往旁边挪了一点,朝他略一挑眉。
“小气鬼。”傅游年说。
他挠了下郁奚的腰。
郁奚浑身都怕痒,被他一碰,下意识地就笑着躲,拿起放在膝头的羊绒围巾,朝傅游年丢过去。
傅游年没防备,被砸个正着,世界突然间就黑暗了。
傅游年:“……”
路过给郁奚送药的护士看到,没忍住笑出了声。
傅游年被笑话了,感到有点郁闷。
“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儿?”傅游年摘下围巾叠好,偏过头小声地对郁奚说。
郁奚看着他就像在看傻子,目光充满了怜悯。
郁奚没再搭理他,偷偷点进超话,然后指尖一顿,差点手滑直接摔了手机。
[芝芝桃桃:虽然但是,最近也没有看到傅老师去参加什么活动,在陪鱼养病吗?]
[是羊咩咩:楼上发现了盲点。]
[Sapphire:傅老师的行程表停在上个月26号就没有更新……]
郁奚觉得他跟傅游年的柜门都快要变成透明的。
《盲友》拍摄的相关信息剧组都没有暴露出去,到现在连路透也没有,按道理不会有人知道主演是谁。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彻底瞒住,部分粉丝早已知道了消息,只是官方没有明确提及,说不定还存在变数,于是没有人声张。
偶尔有个别营销博发几张似是而非的图片,底下都没太多人搭理。
如果是以前,郁奚觉得跟傅游年出柜也没什么,他们谈恋爱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对不起谁。但现在却不太想跟傅游年出柜了,除非他病好。
他万一不能好,到时候留下傅游年一个人被非议,想想就觉得难受。
傅游年见郁奚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表情没什么波动,好像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就抱着郁奚的围巾,坐在旁边沉默地靠着墙休息。
那条围巾摸起来很温暖,还带着郁奚身上的体温和气息。
郁奚看了一会儿微博,点开几个粉丝写的同人文匆匆扫了几眼,又红着脸关掉,扭头小心翼翼地去看傅游年,才发现傅游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阖着眼,隐隐能看到眼底的疲倦,侧脸的轮廓从眉骨到鼻梁都显出一点凉薄甚至于冷厉的弧度,眉头微蹙,可能是睡得不□□稳,毕竟身后医院的苍白墙壁有些坚硬。
总之看起来让人觉得不太好惹。
郁奚侧过身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
傅游年没有醒。
郁奚就又凑近了一点,微凉的指尖压到傅游年的上唇。
他自己玩了一小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刚想收回手,感觉到傅游年忽然亲了他指尖一下,不高兴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怎么装睡?”
傅游年勾起唇角,这才睁开眼,伸手捏了捏他尽管已经消瘦、却仍旧细□□致的下巴,动作轻薄,语气揶揄,“刚才是睡了,不知道哪个小混蛋欠收拾。”
傅游年话音刚落,感觉到郁奚忽然沉默,心下泛起不好的预感,在郁奚忍无可忍抽他之前,站起身笑着跑到了走廊的另一边,还顺手带走了围巾,免得郁奚手上再有东西可以砸他。
还没到午休时间,隔壁病房有人八卦地探出头来看。
郁奚受不了这个丢人,很不爽地看了傅游年一眼,欲盖弥彰地拿衣领挡着脸回了病房。
扭头看到傅游年没过来,捂着胃躲在病房门后面朝他勾了勾指尖。
傅游年这才走了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
又在医院住了一周左右,郁奚的病情逐渐稳定,化疗反应也不像前几天那么严重。
虽然还是食欲全无,但起码能吃得下东西,不会每次刚吃完就吐掉。
如果再等一周还能维持现状,就可以暂时出院回家住着,等到需要做常规治疗或者复查时再来医院。
杨雀鸣听她妈妈说过之后,就打算到医院来看看郁奚。
她过来时郁奚还睡着,傅游年守在病房外面。
“实在不行,你给他请个护工,照顾他几天,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杨雀鸣抬头看了一眼傅游年,觉得他的身形短短几个月就变得消瘦而锋利,“也许得等几年才能手术,你就这么熬着,说不定比他先垮掉。”
傅游年隔着病房明净的玻璃看着郁奚的睡颜,沉默不语。
郁奚睡得很昏沉,醒来时还有点懵,他觉得自己的反应都要比从前更迟缓,连睁眼的动作都很乏力。
抬起手指想拉一下被角,一呼一吸间,抽丝剥茧般又被带走了几分生气。
于是他有些泄气地放下了手。
杨雀鸣顺着傅游年的视线看过去。
他俩站的角度并不会在窗边落下阴影,而且从郁奚的方向,除非直起身抬头,否则很难发现他们。
郁奚就那样躺着病床上发呆,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
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落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上,光斑在冷白的墙壁上跃动,显得像粼粼的水波。
但是他并没有躺多久,就像是普通人在午睡后犯困,或者睡了一个回笼觉一般,很快就撑着旁边的矮柜坐起身来。
杨雀鸣看到他拿起平板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低声对傅游年说:“你看,我就跟你说,郁奚都比你乐观。你也别总是惦记着他的病,能稳定下来就好,说不定哪天就配型成功了,你总得能等到那一天吧。”
“你不知道。”傅游年停顿了半晌后说。
郁奚忽然从枕边捡起了什么东西,拿在指尖发呆。
“他在看什么?”杨雀鸣问。
那东西实在太过于纤细,还有被子的遮挡,杨雀鸣没法看到。
郁奚过分纤细的指尖绕着一根头发。
他才刚刚开始化疗,完全没有到会脱发的阶段。
而且他也去特意问过医生,医生说不是所有人化疗都会脱发,就像化疗的副作用也不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一样。即便会掉一些,症状也不一定都那么严重。
但还是有点在意。
傅游年偶尔会发现他在偷偷地照镜子,或者摸自己的头发,也看到了洗手间地面上匆忙间没有彻底擦干净的那几丝血迹。凌晨,郁奚有时会因为骨痛在睡梦里辗转反侧,手指都抠进被子里,攥得那一小片被单发皱微湿。
“他只是怕我难过。”傅游年说。
杨雀鸣一时噤声。
她是有点想劝傅游年的,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反而不能劝了,她总不能让傅游年丢下郁奚不管,无论傅游年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都是开不了口的。
傅游年走过去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才带着杨雀鸣进去。
下去傅游年还得离开一趟。
虽然公司里的事几乎都交给了李尧还有其他助理,但有些场合他不得不出席。
送杨雀鸣到病房门外后,傅游年又返了回去,坐在病房边,拉着郁奚的手,对他说:“宝贝,我晚上可能会晚一些回来,会让人给你把饭送过来,等输完液,如果我还没回来,就不要等我了,早点睡觉。”
郁奚点了点头。
“你不在的话我就要看电影。”郁奚又补充了一句。
成天待在病房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郁奚就总是在看电视或者平板,其实他有的时候也并没有看,只是打开放在那里,有一点声音,显得病房里不那么沉闷。
傅游年怕他看伤了眼睛,经常忽然合上他的屏幕。
“嗯,”傅游年说,“但是输完液就要睡觉。”
郁奚觉得他好啰嗦,跟他牵了一会儿手,指腹都微微汗湿,觉得他好黏人,就推着他,让他起身走开。
临走前,傅游年又俯身握着他的后颈,低头亲了他一下。
傅游年顺路先送了杨雀鸣回家,然后就开车去公司。
昨天晚上郁奚又在发烧,而且烧得有点严重,整个人几乎陷入了昏迷,呼吸衰弱,差点被送到抢救室,后来上了氧气机才稍微缓过来一些。傅游年就在旁边等他醒,整宿没睡,时不时去拿手背试探他的额头,直到天亮郁奚才退了烧,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傅游年。
傅游年有些缺觉,开会时冲了杯特浓黑咖啡。
李尧也不敢多说,只能尽力把可以完成的工作都做好,免得傅游年还得重新过目,又要费精力。
等到开完会,傅游年去餐厅跟几个投资方和导演吃饭。
这种场合本来是难免要喝一点酒的,但郁奚最近不太能闻得了类似酒味这样比较刺激的味道,傅游年就婉拒了所有推杯换盏的环节,借口肠胃炎,一直没有去碰酒杯。
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傅游年不能脱身,中间出去给郁奚发了几条消息。
郁奚大概是在看手机,回复得很快。
[傅游年]:宝贝在干什么呢?
[。]:我刚刚和路湛打电话。
郁奚竖起枕头放在床头,然后裹着被子靠上去,窝在那个角落里和傅游年发消息。
他平常听傅游年叫宝贝并不觉得特别害羞,但是发消息时看到这两个字却忽然觉得傅游年好肉麻,却又忍不住翻上去再看一眼,看完一遍又一遍,脸渐渐地红透了。
[傅游年]:想回去找你,想你了。
傅游年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他和郁奚每天都见面,虽然不能说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至少也比他们之前还在拍戏或者录综艺时单独相处的时间更多。
可他反而更容易想念郁奚。
每次踏出那间病房门,就开始了想念,顺着郁奚刚刚触碰过的指尖,流进四肢百骸。
比起郁奚,他更像是生病的人,或者喝醉了酒,不太清醒的人。
只剩下本能的冲动。
[。]:可你才出去几个小时。
郁奚在后面接着发了一个[咸鱼瘫倒]的表情包。
隔着屏幕都能看得出纠结和无语。
傅游年看着笑了笑。
[傅游年]:还觉得头疼么?
[。]:没有。
[。]:你喝酒了么,喝了酒不可以自己开车回来。
[傅游年]:没喝,宝贝,我买这家店的凤尾虾带回去给你吃。
[。]:可是我要睡觉了,你说让我输完液就睡。
[傅游年]:可以留着明天吃,放在冰柜里。
郁奚抬了下头,看到输液瓶里还剩半截透明的液体。
[。]:你几点回来?
傅游年估摸着时间也该散了,待会儿回包间顶多再寒暄几句,合同今天肯定签不成,只是商谈好,等明天再让李尧带人过去签。
[傅游年]:很快,大概一个多小时。
郁奚就没有再理他。
不然他俩会一直车轱辘话聊很久。
这段时间郁老爷子也来看过他,还有郁家的其他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他毫无印象的,没有人提起过骨髓的事,对此闭口不谈,甚至像是生怕刺激到他,会故意绕过这个话题。
郁奚知道大概是没有希望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埋管留下的痕迹,还有手背输液拔针时不小心弄出的淤青,落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青青紫紫,有些可怖。
傅游年跟郁奚说好了一个多小时就会回去,刚好郁奚输完液。
本来觉得时间充裕,结果路上出了点问题。
李尧接到电话时差点吓死,飞快地打了车赶去医院,进去就看到傅游年正在那边上药,然后护士动作利索地给他往伤口处贴了块纱布。
“你这是想殉情吗?”李尧压低声音训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傅游年按了按太阳穴,被他吵得头疼,“没有,路上有个车逆行,我躲了一下。”
傅游年其实完全能够躲开的,但他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疲累了,躲避的时候就不小心撞到了道牙,他护住了头,手背却被磕伤了一片,偏偏还是右手。
他有点发愁,回去肯定会被郁奚看到。
“你的手套借我一下。”傅游年指了指李尧的手。
李尧实在是无语,摘下来丢给他。
回去时傅游年没再开车,李尧直接把他赶到后座,打算送他去医院。
傅游年没敢去郁奚住的那家医院上药,怕万一被郁奚碰到。
他坐在后座,想方设法戴上了手套,动作间蹭得伤口发疼,忍不住皱了下眉。戴上后稍微有点压迫伤口,而且因为有纱布,显得不太自然,不过还好,总比明晃晃露出来要强一些。
郁奚输完了液,发现傅游年还没有回来,也没给他发消息。
郁奚就不太想让傅游年过来了。
傅游年给他发了餐厅的地址,那个地方离家很近,离医院开车却需要半个多小时,还不如直接回家休息。
他就给傅游年打了个电话。
傅游年接起来时还有些心虚,莫名其妙有种背着老婆做了坏事的感觉。
“怎么忽然打电话?”傅游年问他。
“你快到医院了么?”郁奚反问。
“还没有,”傅游年说,“可能还得二十多分钟。”
郁奚说:“那你要不然回家去睡觉吧,反正这里只能跟我挤一张床。可以明天早上再来看我。”
傅游年没有答应,还是要去找他。
郁奚只好挂掉电话。
他撕掉手背上的输液贴,穿上鞋和外套,拿好围巾,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又过去把那只毛绒小狗也带上,去医院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下,等傅游年回来。
深夜里住院部一层几乎没有什么人,护士看到有人坐在那里,想过去让他回病房。
但是发现是郁奚,就没有再多管。
这也是家私立医院,郁老爷子嘱咐过不要干预郁奚。
春寒料峭,尤其是夜里。
傅游年下了车,觉得稍微有些冷,他的长风衣下摆裹挟起一阵夜风,走进了医院。
等抬头在空无一人的医院一层大厅里,看到孤零零坐在角落的郁奚,才愣了一下。
“谁家的小宝贝,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傅游年走过去,唇角带着点笑意,低声地问。
他把右手背到了身后,左手食指勾起来,刮了下郁奚冰凉的鼻尖。
“在等我的男朋友。”郁奚很不好意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