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游年一直很担心郁奚会不会出现什么严重的化疗反应。
他记得他父亲当时胃癌晚期,化疗之前虽然也经常大把吃药,尤其是止痛,但好几次去医院看病,还是骑车带着他去的。结果开始化疗之后,整个人迅速地衰老虚弱下去,没过两个月就去世了。
化疗的副作用有时跟疾病本身一样折磨人。
但郁奚做完第一次化疗,回到病房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怀里搂着一只毛绒小狗,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傅游年走来走去。
他很想念家里的小狗,但是傅游年不敢把它牵到医院找郁奚。
万一玩闹的时候爪子划破了郁奚的皮肤,或者不小心咬到他,出血是很难止住的,还极易引起感染。
所以傅游年就去给他买了一个萨摩耶玩偶。
不过没找到那种揉起来特别软的,暂时只能拿这个凑合几天。
“中午想吃什么?”傅游年看他迷迷瞪瞪的,头发翘起一缕,显得有些傻气,忍不住笑了一下,坐到床边低头亲他搭在小狗头顶上的细白手指,“买云吞好不好?上次你说喜欢吃的那家。”
郁奚歪过头枕在自己膝盖上,伸手摸了摸傅游年的脸,又抚过他的眉骨。
正在发呆时,听到病房门被人敲了几声。
傅游年回头看了一眼,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有个小女孩怯怯地站在那儿往病房里看。
她算是郁奚的病友,叫兜兜,就是那个六岁的小孩子。
这边病房的患者,要不然重病在床、连正常起身走路都很艰难,要不然就是上了年纪的人。郁奚待在这里很无聊,傅游年不陪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躺着发呆,或者在走廊里坐着发呆。
偶尔碰到兜兜在外面玩,郁奚虽然跟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且也不喜欢小孩子,但勉强能鸡同鸭讲地说几句话。
“小郁哥哥,要去看啾啾么?”她小声地问郁奚。
她比郁奚生病的时间长,最近转院到了这边。
傅游年去找郁奚的主治医生询问后续治疗时,看到她父母也在。五六岁的小孩子身体发育还不完全,体质比起成年人也更虚弱,很难承受化疗的副作用,而且兜兜还有心脏病,这种情况最好是药物治疗。
郁奚不太想去看啾啾,他快要得了啾啾ptsd。
前几天他拿着平板在走廊看一档国外的街舞真人秀,还有跑酷元素,结果这小孩跑过去坐在旁边跟他一起看。她安安静静的,不出声也不闹,也不黏着郁奚坐,郁奚其实还挺喜欢她,怕她看不懂,就随便搜了一个动画片给她看。
叫什么《啾啾奇遇记》,是一只小百灵鸟在森林里冒险。
谁能想到之后几天,他俩刷完了啾啾全集,晚上睡觉的时候,郁奚都觉得自己要幻听了,耳边一直叽叽喳喳都是鸟叫声。
郁奚还在犯难,小女孩的妈妈赶紧跟过来抱走了她,知道郁奚刚化疗完,需要休息,就和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看住她,打扰你们了。”
“没关系。”傅游年语气很礼貌,但透着几分疏冷。
女孩的妈妈就牵着她离开了这边的病房。
“看什么啾啾?”傅游年回过身,勾起食指弹了弹郁奚的额头。
郁奚后背都是冷汗,他做完化疗之后就开始腹痛,腿骨也一直发疼,如果是彻底发作的那种剧烈疼痛,他反而能忍受,像这样昼夜都在隐隐作痛,像拿无数细针扎到骨头上一样,噬咬着神经,就纯粹是折磨。
他拿那只毛绒小狗使劲按在胃部,才觉得稍微缓解了几分。
喉咙也发涩,泛着苦味,毫无食欲,想想都觉得反胃。
“就是这个啾啾。”郁奚跟他耍赖,朝他比了个口型,像是索吻。
郁奚的唇原本就微薄,唇瓣稍微翘起一点的弧度很好看,他刚刚喝过水,唇色并不像往常一样苍白,透着湿润的红。
傅游年就低头啄了他一下,发出细微的响声。
这样的吻也很得郁奚的欢心,他心情好时总是特别听傅游年的话,而且乖乖地待在旁边不乱扑腾。傅游年就捧着他的脸又去亲他,总觉得亲不够,偶尔会尝到郁奚唇齿间淡淡的药味。
有时候傅游年都有种错觉,觉得他们不是在医院里。
除了每天的治疗之外,其实跟年前他带着郁奚去滑雪场玩的时候没太大区别。
傅游年现在想想,父母的面容早已模糊,如果不看照片,他其实连傅如琢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清,人要是忘记一个人,死亡真的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他永远忘不了的,只是那股熟悉刺鼻的消毒水味,眼前数不清的嶙峋肩背,全都在告诉他那是多煎熬的过程,甚至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觉得比死亡都更加刻骨铭心。
但他却没有在郁奚身上感觉到那种煎熬。
郁奚沉迷于傅游年落到他唇上的吻,像是比任何止痛药都更加起效。晚上睡觉时他浑身骨头疼,连手背都跟着发麻,转身挪到傅游年怀里,感觉到傅游年在睡梦里下意识地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就觉得好像又能多撑一天。
他俩躲在病房里亲来亲去,没有听到病房外传来的脚步声。
罗辰一推开房门,愣了几秒,然后赶紧抬手挡住了眼睛,挺不正经地说:“诶,我什么都没看见。”
郁奚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颊泛起一片绯红,拉起被子盖在头上,躺下装睡。
傅游年好笑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后腰。
“不啾啾了么?”傅游年俯身低声地问他,语气掺着几分戏谑,听起来格外欠揍。
郁奚恼羞成怒,掀开一角被子,拿起毛绒小狗照他脸砸了过去。
傅游年笑着挡住,然后抱起那只小狗,随意放到床头,起身跟罗辰出去。
“你俩这是住院还是度蜜月呢?”等回头看到傅游年带上病房门,罗辰才开口说。
傅游年挑眉扫了他一眼。
郁奚住院已经将近一个月。
这段时间傅游年也跟着消瘦了不少。
郁奚每天需要吃的药太多,本身就很伤胃。而且这周开始了化疗的第一个疗程,化疗最常见的副作用就是腹痛和食欲不振,一旦连正常吃饭都变得困难,人逐渐虚弱乏力,离卧床不起其实就不远了。
这方面郁奚原来的主治医生要更了解,傅游年去那边记了一些食疗养胃的方法,每天在家里做了营养餐带到医院给郁奚吃。
然后还要到医院全程陪着郁奚做治疗,去跟医生沟通郁奚的治疗方案,包括骨髓配型的情况。
又去找自己学医的朋友,联系国外的专家,想找一些副作用更轻的特效药。
除此之外公司那边也有冗杂的琐事和会议,哪怕是网上会议,也需要时间和精力。
郁奚经常凌晨三点左右突然低烧,傅游年发觉到他额头微烫,就不敢再睡,在旁边守着他,直到天亮郁奚退了烧,他又有新的事情需要忙,很少有哪天能睡够五六个小时。
但傅游年身体底子很好,这点消耗还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只是眉目显得比以往更加深邃而已。
“不过说起来我是真没想到郁奚居然是那个郁家的人。”罗辰本来想点根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走廊,把烟盒揣了回去。
罗辰是没料到郁奚家境那么好,实话说,刚知道傅游年跟郁奚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想过郁奚是不是为了资源或者钱,故意去勾搭的傅游年,毕竟凭郁奚那张脸,恐怕少有人能坐怀不乱。
只是他现在知道了,就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郁家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傅游年大概也不可能找到。
“下周我可能出国一趟,”傅游年对罗辰说,“三四天就回来,你有空过来帮我看一眼郁奚。”
傅游年在网上查到了几家白血病治愈率很高的医院,他不打算带郁奚转院,毕竟去国外还有个适应问题,怕再引起别的反应,但还是想带着郁奚的病历和化验报告过去问问,或许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这几天郁奚刚刚化疗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化疗反应,身边不能离人,他就想陪郁奚待一段时间再走。
“行,”罗辰答应下来,“反正我过来跟他打游戏呗,看你俩闲得慌也是天天打游戏,刚好让他带我上个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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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奚在病床上躺着,听到傅游年跟罗辰的脚步走远,就撩开被子起身去了洗手间。
他胃里很空,只呕出了一滩清水,还有上午吃的药。
到最后隐约带着一点血丝,大概是嗓子破了。
郁奚的化疗反应其实很严重,他吐过之后,撑着墙壁的那只手都在发颤,苍白的指尖一阵痉挛,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虚脱乏力。他觉得自己最近瘦得有些吓人了,脸颊摸不到一点肉。
他越是想多吃一点东西,吐的也就越多,最后还是空空荡荡。
傅游年独自回到病房。
推开门却看到床上空无一人,被子乱糟糟地堆在那里。
“郁奚?”傅游年朝病房里扫了一眼。
结果听到窗帘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然后郁奚稍微探出点头,朝他看了看。
“躲在这儿干什么?”傅游年走过去,想拉开那片窗帘。
“罗辰呢?”郁奚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丢人,忍不住面红耳赤,怕罗辰跟傅游年一起进来,罗辰肯定会笑话他的。
傅游年握住他攥着窗帘的那只手,说:“罗辰走了。”
郁奚将信将疑,视线越过傅游年抬起的手臂,往门口张望。
发现罗辰真的不在,才松了一口气。
傅游年伸手从窗帘后把他抱了出来,低头鼻尖埋在他温热的颈侧蹭了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几声,郁奚被他亲密无间地搂在怀里,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轻微震动。
“你笑什么?”郁奚总觉得没有好事,于是还没等傅游年说话,脸先红了起来,没来由地忽然害羞。
“笑你可爱。”傅游年说。
照顾郁奚并不是轻松的事,哪怕郁奚已经足够听话,从来不添乱,而且比起大多数生病的人都显得更加有忍耐力。但傅游年既不觉得厌烦,也不觉得累,能每天这样看到郁奚,抱着他,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郁奚不情愿地被抱着亲了几口,躲不开,只好随着傅游年亲他。
等傅游年一时松懈,才推开他,过去端着云吞吃。
傅游年跟罗辰下楼的时候顺便去买了饭。
今天顾不上回家做,但是在云吞碗里加了一勺滤掉油星的猪骨汤。
郁奚闻着觉得很香,吃起来却像是失去味觉一样,而且吃到一半又开始想吐。他强忍下那阵反胃感,吃完了那碗云吞,等到傅游年再出去时,才终于忍不住又去洗手间都吐了出来。
他蹲在洗手间冷硬的瓷砖地上,脸埋在膝头,连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抖,微湿的黑发落在后颈,显得皮肤毫无血色。
郁奚跟医生说了自己化疗后反胃呕吐的事,却没有告诉傅游年,也让医生不要告诉傅游年。
既然是医生都没办法做到的事,不能让他完全不受化疗反应的影响,告诉傅游年,也顶多是让傅游年跟着担心而已。
缓过了那阵战栗,郁奚去吃了止吐药,觉得并不是很困,不想去床上躺着,就去走廊长椅坐下。
兜兜正跟她的爸爸在窗边有阳光的那个角落里玩,抬头看到郁奚,踩着小皮鞋朝他这边跑过来。
这个小女孩瘦得也很厉害,胳膊纤细,脸颊单薄,那双杏眼就被衬得很大,却因为久病略显无神。
郁奚听她爸爸说过,可能下个月就要带兜兜回家。
不是治好了的意思,是差不多再也好不了了,靶向药物对兜兜的疗效逐渐衰微,她对许多止痛药都产生了抗药性,也不能化疗。兜兜其实跟她爸爸是骨髓配型成功的,但偏偏兜兜不能做移植手术,成功也没用,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哥哥,化疗很痛么?”兜兜伸出掌心微微汗湿的小手,握住了郁奚的手腕。
她没有做过化疗,却成天听到旁边几个病房都在说这几个字,感到很好奇。
郁奚有点不自在,他不习惯跟小孩子这么接触,或者说不光是小孩子,他是不习惯跟傅游年以外的任何人有肢体接触。但他也没有躲,就让她那只瘦弱的小手触碰到他发凉的皮肤。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低垂的眼睫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连发丝都融进了温暖的光线里。
郁奚摇了摇头。
他余光看到了傅游年落在旁边地上的影子,那道影子停在那里,没有再动。
郁奚的手搭在绞痛的腹部,觉得有种肠穿肚烂的感觉,他嗓音微哑,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轻声地说:“就像你抱着小熊睡了一觉一样,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