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奚瞥了傅游年一眼,神情透着嫌弃。
晚饭郁奚没在剧组吃,跟他一起跳齐舞的一个队友约他出去,顺便商量一下决赛的编舞和选曲。决赛延期推迟到了三月十号,但综艺节目每周都要播一集,就在中间穿插了彩蛋环节,大部分都是选手抽签battle,还有偏娱乐性质的比赛,不涉及整体的分数和排名。
周四上午郁奚就得过去录新一期的彩蛋节目。
“我送你过去?”傅游年跟着郁奚去了更衣室,靠在门边站着。
“很近的,”郁奚说,“我开车十几分钟就能过去,晚上八点半之前应该可以回片场。”
“嗯,”傅游年拿过他的那条羊绒围巾,抬手给他戴上,这边人来人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推门进来,就小声说,“宝贝,开车小心。”
郁奚有些耳热,低头把半张脸埋在围巾底下。
然后手揣在外套毛绒绒的兜里,隔着那层衣料去碰了碰傅游年的手背。
傅游年很幼稚地捏住了他的指尖,低头看到郁奚泛红的脸颊,莫名其妙被可爱到了,忍不住稍微抱了抱他,侧过头亲了一下他的头发。
可能他叛逆期是来的有点晚。
身边的人越是不希望他跟郁奚在一起,越是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过来劝他,觉得他们不合适,说他将来会后悔,傅游年就越是想像现在这样抱着郁奚,甚至开始想到了更长远的事。
凭什么他们不能白头到老呢?
难道他的每个亲人、爱人都要早早地离开他?
傅游年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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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奚跟队友约在了一家日式居酒屋,过去后队友还没到,发消息跟他说路上堵车,最近下雪交通确实不便,郁奚就先点了碗豚骨拉面,稍微吃了几口填填肚子。
他以前是从来都无所谓几点吃饭的,很忙的时候索性就去买泡面或者面包,再要么干脆不吃。
还是跟傅游年在一起之后,才渐渐地养成了按时吃饭的习惯。
“对不起对不起,”队友叫单飞,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推开隔间的门,就给郁奚道歉,“今天晚上太堵了,我提前四十多分钟出门,还被卡到半路上。”
“没事儿。”郁奚也不是很赶时间,看他坐下,就把菜单递给他。
决赛分齐舞和独舞两个部分,齐舞每队是五个成员,郁奚就跟单飞还熟悉一些,去练舞的时候,中间休息还能稍微聊几句。
而且后来发现单飞好像还是他的亲戚,或者说是原主的亲戚。
郁奚记得原主妈妈就姓单,不过他到这儿之后还没有跟外公那边的任何人联系过。
郁家没有人告诉过原主林白伊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因此误会了许多年。
他既然一直拿林白伊当自己的生母,林白伊至少表面上又对他很关心,他就一直都很向着林白伊,小时候为这个还跟外公那边闹过一些矛盾,直到十几岁才发现真相。
但那时他已经开始长期住在疗养院里,为了有良好的静养环境,医生不建议频繁探视,打扰病人休息,也就几乎没有跟外公他们相处的机会。
非要说起来,单飞应该是他的表哥。
不过这层疏远的亲戚关系其实还挺尴尬的,毕竟二十几年就见过一两次,还都是在不记事的时候见的,对于郁奚而言,他是完全没见过单飞,所以后来谁也没再提这回事。
“我录了几份demo,还找夏梓他们几个稍微排了几段,”单飞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视频递给郁奚,“上次导师不是说创新不足给咱们评了B嘛,我想着要不然中间加一段锁舞,这个你比较擅长,看看能怎么排?”
郁奚就接了过去。
他俩时间不多,匆忙吃完饭后,郁奚拿平板简单跟他一起画了下走位图,有想到的新点子就备注在旁边,打算晚上发到群里,让其他队友有个参考。
单飞还在那边低头研究,郁奚听到手机响,就出去接了个电话。
“叔叔?”郁奚有点诧异傅游年的叔叔居然会给他打电话,听到话筒那边的声音,顿时开始紧张。
“没打扰你们拍戏吧?”电话那边欲言又止地开口,“之前听游年助理说,晚上八点左右差不多是休息时间。”
“没有,”郁奚觉得有点冷,手缩到了羽绒服袖子里,站在走廊没人的地方,“我在外面跟朋友吃饭,您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大事,”傅游年的叔叔语气温和地说,“前段时间看你好像感冒了,不知道好了没有?正好我这儿有个老朋友当中医的,特别擅长治这些头疼脑热。”
“已经好了,”郁奚没想到对方就是为这么简单的理由打电话过来,稍稍放心,“谢谢您。”
郁奚没在自己的叔叔婶婶那里得到过多少关心,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他们在乎的永远都是他给家里打回多少钱,想要他一直红,才能当个源源不断的赚钱机器,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也会累,相比之下傅游年的家人就显得更有烟火气。
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家,全部的认知都来自傅游年身上,才发现原来“回家”可以是个一笔一划都带着温暖的词。
“那就好,还没开春,注意身体,有小病也别不放在心上,宁愿多跑几趟医院,这段时间天气不好。”傅游年的叔叔临挂电话前又嘱咐了一句。
郁奚不知道他之前给傅游年打过电话,也不知道他问傅游年的那些事,所以没听出话里的试探和劝告,只当成是纯粹的关心。
“谢谢您。”郁奚还有点开心。
隔着话筒,对面都感觉到他末尾语气微微上扬,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听起来就有几分孩子气,最后沉默了半晌,到底是不忍,没有再多说。
单飞还要去赶晚十点的飞机,已经走了。
郁奚回去吃掉了剩下的几块餐后点心,打算去趟洗手间就回片场。
包间里很闷热,他以为出去稍微吹吹风就会好,结果脑子还是有些昏沉,气息微烫。
郁奚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又好像没有发烧。
他去洗手池边拧开温水,想低头冲把脸。
可能因为本来就头晕,这样低着更加难受,血液都像是从身上倒流回胸口,又灌到了头顶,呼吸也不太顺畅,每次吸气都引起胸口比平常更剧烈的起伏。
他就没多停留,冲了几十秒就抬起头。
要去关水时,视线落到指尖,才看到上面沾染的血迹,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血还在往下缓慢地滴,郁奚撑着洗手台,发现镜子里的人消瘦到连眼窝都显得比原来深了几分,下巴很细,锁骨清晰分明,几乎有些突兀,覆盖在胸口的只有很单薄的一层肌肉。
但唇色泛着红,看着近乎秾丽,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冲过脸,还是染上了鼻子流出来的血。
“您没事吧?”有服务员进来丢垃圾,一回头看到,连忙过去问。
郁奚吃力地摇摇头,又伸手拧开水,冲了冲脸。
大概过了七八分钟才没有再流鼻血,郁奚接过服务员递给他的干净面巾,轻轻地说:“谢谢。”
走到餐厅外面,夜风拂过,他清醒了几分,心里却还是出奇的平静。
开车回到片场,还没到拍摄时间,郁奚就在车里待了十几分钟。
他盖着毛毯窝在后座,查了查内科的医生出诊时间,然后挂了一个周四下午的号,刚好录完综艺可以过去。
量过体温,37度,倒也还好。
郁奚稍微睡了一小会儿,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他又上网去随便搜着看了几眼。
流鼻血……持续低烧。
郁奚拿着手机发呆,屏幕的冷光把他的脸颊照得更加苍白。
直到车窗被人在外面轻轻地敲了几下,郁奚才坐起身。他拉开车门,手里被塞了一个热烘烘的烤红薯,甜香扑鼻而来。
“怎么回来了不进去?”傅游年在片场等了他很久,觉得烤红薯快要凉了,嫌微波炉太多人天天用,差点想放在怀里暖着,却还不见郁奚回来,就想出去给他打个电话,却看到郁奚的车就停在片场外。
“困,在睡觉。”郁奚往前坐了坐,额头抵在傅游年胳膊上。
傅游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给他把烤红薯外侧焦香的皮撕掉了一点,说:“尝一口,剩下的晚上要是觉得饿再热着吃。”
“好吃。”郁奚咬了一点点。
傅游年就笑了一下。
“哥哥,”郁奚拉着傅游年的手,微热的脸颊蹭过他掌心,“刚才你叔叔给我打电话了。”
傅游年很轻地皱了下眉,郁奚没有发现。
“他找你说什么?”傅游年问。
“没什么,”郁奚抬起头朝他笑,夜晚灯光底下眼睛显得很亮,语气有点开心,“说天气冷要注意身体,他是不是没那么讨厌我了?”
傅游年看他不像是装的,应该真的没听出来,毕竟一般也不会有人想那么多。
傅游年很浮夸地对他说:“这么好啊,那他肯定很喜欢你了。怎么样,现在可以娶我了么?”
郁奚听出了傅游年在取笑他,使劲踹他的小腿。
“别闹。”傅游年把他从车里捞出来,牵着他的手往片场走。
郁奚烧得不厉害,手心里温度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的汗湿,但他刚才在车里一直戴着手套,所以傅游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晚上主要是拍江潮的戏份,郁奚偶尔去给傅游年搭一下戏,大部分时间都在旁边等着。
江潮开始成天往宋西顾的按摩店里跑。
他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坐在沙发那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宋西顾。
有时宋西顾甚至都没听见是他来了。
他还在吃药,但那药连续命可能都做不到,顶多是止痛而已。五脏六腑都被疼痛搅得破碎不堪,胃液翻滚,他很多天没办法吃东西,甚至喝水都痛。
“期待下次光临。”宋西顾摸到旁边开好的票据,递给刚做完按摩的顾客。
这是今天店里最后一个客人,他听到闹钟提醒已经晚上七点半,就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回家。
江潮看着他出去,起身跟在他身后。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他们将近十年前读过的那所高中。
现在正是晚自习下课时间。
人潮熙熙攘攘。
江潮不远不近地站在街灯下,看着宋西顾跟人群挤在一起等路灯。
他像一道瘦削沉默的影子守在那里,病痛之下五官显得越发深刻挺拔,眼底压抑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
脚下的这块地方他不知道曾经站过多少次,高三时每个晚自习,他都在这里等宋西顾出来。
身后的一家影音店在放着歌,好像是刚出不久的新歌,江潮没有离职时,经常听到那层楼问诊台的护士每天早上在听。
“走不完的长巷 原来也就那么长
跑不完的操场 原来小成这样
……
校门口老地方 我是等候堤防
……”
江潮抬头看到宋西顾的背影越走越远,眼眶渐渐地泛红,那一条车水马龙的街,不只是地图上的某处路口,此刻忽然像是把他们隔开了两个永远无法相触的世界。
他也不敢去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毕竟他就要死了。
傅游年有些倾向于沉浸式的演法,不像郁奚出戏很快,不太会被戏里的内容影响。
尤其跟他演这部电影的人,他是真的喜欢。
刚才他看到郁奚单薄的身影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冰雪,盲杖落上去瞬间打滑,心里说不出来的堵涩难受,不是平常捻酸吃醋的那种感觉泛酸,是发苦发胀。
晚上收工,郁奚跟傅游年在外面走了一会儿才回酒店。
这几天夜里反而不是很冷,可能已经确实过了深冬,离开春不远了。
街上都是积雪,郁奚的鞋被弄湿,有点冻脚。
“我背你?”傅游年回头看到。
郁奚没有拒绝,蹭到他怀里,就拉着他稍微弯下点腰。
傅游年把他背了起来,然后郁奚就搂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侧,弄得有些发痒。
“傅游年,那个是什么?”郁奚从袖口露出一点指尖,指了指远处很像灯塔的那处建筑。
傅游年不是很满意,“又连名带姓叫我。”
“你每天都郁奚郁奚,我也没有说什么。”郁奚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那我们现在就算结婚了,你不能叫点儿别的么?”傅游年说。
“谁跟你结婚了。”郁奚不想再让他背,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傅游年勾着腿弯,完全没办法动弹。
“你都跟我见过家长了,”傅游年脸不红心不跳,只顾胡扯,“四舍五入就是结婚。”
“呸。”郁奚小声地说。
傅游年被他扑腾得有点抱不住,冬天的衣服太厚,羽绒服又很光滑,怕把郁奚摔了,就还是先放他下来。
“你叫一次会怎么样?”傅游年牵着他的手揣在自己外套口袋里。
郁奚知道他想让自己叫什么,就是抿着唇不愿意说。
“可我叫过哥哥了。”郁奚说。
“那能一样么?”傅游年捏了捏他的手心。
“在我这儿就一样。”郁奚甩开手。
“好吧,”傅游年决定让让他,“你叫我哥哥或者傅老师,我都当你在叫老公。”
郁奚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大步在前面走回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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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他们去本市的一所大学拍外景。
是江彦在国外读大学期间,偷偷跑回国找宋西顾的剧情。
刚好是傅莹工作的那所学校。
寒假学生不能留校,又没到开学时间,所以只有偶尔过去处理的教职工在,校园里满是积雪,看着很冷清。
郁奚他们在教学楼底下拍戏,傅莹站在旁边看了几分钟。
其实今天郁奚也没多少戏份,只有两三个稍纵即逝的镜头,但拍戏就是这样,只有一个镜头也得去,没拍到就得一直在旁边等着。已经成名或者小有人气的演员还好,如果是那些群演,很可能一整天在那里等七八个小时,最后出镜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还很有可能会被后期剪掉。
傅莹一开始没有叫郁奚过去,因为不知道方不方便,还是郁奚自己回头看到她,才走了过去。
傅莹的性格也不是很擅长交际,所以才选择了在学校工作,比起其他,更主要的是跟学生相处,让她不那么有压力。
她对上郁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手里的热豆浆分了一包给郁奚,本来就是顺路给他和傅游年带过来的,半路上才想起来可能不需要这点东西,但来都来了,索性看一眼。
郁奚捧着那包热热的豆浆暖手,看到傅莹走了,咬开一个小口喝掉,胃里也泛起一股暖意。
他有点牙龈出血,去丢豆浆的塑料袋子时,看到边缘染着淡淡的血迹。
在这边拍完下午的最后一场戏,郁奚就没有跟着剧组走,他直接去综艺节目组那边,准备明天的彩蛋battle。
节目组给选手提供了练习专用的舞蹈室,有单人的小练习室,也有提供给每个小组的面积较大的场地。
郁奚直接去单人练习室,跳了遍前段时间跟单飞排好的舞。
等到晚上,准备去吃饭才看到傅游年发给他消息。
[傅游年]:[图片][图片]
看起来是在一个慈善晚宴。
[傅游年]:小宝贝吃饭了么?晚上要吃什么?
郁奚给他发了个动图。
是一条鱼在反手往自己身上撒盐。
[。]:我吃我自己。
[傅游年]:(……)
郁奚看着笑了半天,放下手机去找队友出去吃饭。
他晚上几乎没吃,只是为了不胃疼,勉强夹了点菜,然后喝了点热腾腾的面汤。
明天上午就是这一轮的录制。
凌晨五六点就从酒店出发去了赛场。
郁奚先过去抽了签,一共是五轮battle,对手都不同。
这几期很要求舞蹈编排的可看性,舞蹈往往也是故事的阐述,街舞也是同理,同样可以用动作代表某种象征意义,完成舞蹈的同时呈现给观众一个完整的世界。
越打动人心,视觉上的冲击越强,效果越震撼。
郁奚上期主要是锁舞,这期就改了爵士,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几乎是信手拈来,每个动作都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也刻在脑海最深处。
刚开始几轮battle,郁奚只是气息略微急促,等到第四轮,逐渐体力不支,开始头晕。
他没有停,还是坚持着比完了最后一轮。
等从赛场下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浑身的骨骼都叫嚣鼓噪着,闪起了勒令停止的红灯。
傅游年的电话打来时,他指尖的颤抖还没有止息,过了十几秒才艰难地按到了接通键。
“结束了么?”傅游年问他,“我去接你?”
“不用,我下午还得出去一趟,”郁奚撒了个谎,“要去我奶奶那边,等晚上再回片场。”
傅游年没有怀疑,郁奚确实每个月大概会去两次奶奶那里,算算又有挺长时间没过去了。
“嗯,那我先回片场了,晚上等你。”傅游年说。
“好。”郁奚应了一声。
郁奚在节目组的休息室里歇了半个小时,想到预约了下午去医院,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就睁开眼。再度起身时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还好扶住了沙发靠背。
他去单人的洗手间,反锁了门。
郁奚不敢现在告诉傅游年,他有种直觉,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
已经有多少天了?
他忽然记不清。
他沉默地站在洗手台前,细细的水流完全遮盖住了他微弱的心跳和呼吸,那水里混着浅浅的粉色,是被冲淡的血,绵延不断淌进下水口里。偶尔有几滴没有来得及冲掉,落在瓷白的洗手池,跌出一朵朵淋漓的血花。
郁奚想着想着,却忽然没忍住笑了笑。
他还以为那天在片场,是被滋生的欲|望冲昏了头,以为是当着那么多人,跟傅游年拍床戏,才血气上涌。
郁奚想过很多种离开的方式,无论是他可以主动选择的,还是被动地等待命运,不过都是在遇到傅游年之前。
如果真的是他猜测的那样,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现在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有了一个家,终于体会到了一点被亲人关心的感觉。他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去做了上辈子想做却没有做完的事,去了很多地方,所有的不圆满都已经圆满了。
但他或许却不能给傅游年一个圆满。
只有这件事,每次想起来,心脏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都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