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说好的, 周六晚上两个孩子没有晚自习放学早,四人在家里一碰头,便开车杀到了港市第三监门口。
这还是周什一第一次过来, 过了隧道,坐在车上朝周围荒凉的光景一阵猛看:“我一直以为探监必须在工作日。”
其实这里环境比他想象中强, 只是地处偏远, 人烟稀少了一点,看不到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但也谈不上条件差,如果不看第三监两边挂好的牌匾, 他估计只以为这是哪个普普通通的机关部门,根本不会往监狱上想。
“每个地方的探监规定不一样,一般是只有工作日开放, 但港市只要不是法定节假日,都可以。”
尽管谢初鸿一次没点头答应过燕若若来看,但该知道的都知道。
比如探监一个月只能探一次,只限服刑员的直系亲属,不限人员多少, 不过现在各地普遍的做法,是服刑员的朋友也可以随亲属一同前往。
所以这次有谢初鸿在,秋芸、周什一其实也能一起进,但他们商量着这是谢初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谢鹤城,至少给他们父子俩一次单独会面的机会。
于是车在马路牙边停好, 秋芸领周什一去对面吃她心心念念的披萨和蛋挞,只留周常德带谢初鸿进去。
保安见来人是周常德, 简单点了两下头便放了行, 一句多的没问。
谢初鸿跟着从门口进去, 觉得监狱顶多色调冷了点,氛围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阴郁沉抑,在里面等着他们的,是穿制服的安检人员。
除了信纸一类,探监不允许外带任何东西。
监狱里有超市,想要什么可以汇钱给服刑员自己买,物价多少比外面贵点,但也在能接受的范围。
谢初鸿发现大家似乎都认识周常德,搜身检查盯的更多的,是他的脸。
“这是1168号的儿子?”
周常德笑着点头:“等下麻烦了。”
谢初鸿看了他一眼,并不知道麻烦具体指什么。
但两个检查人员似乎很容易说话:“小事,1168进来三年了,我们也终于见了一回他念叨这么久的儿子,气质真的一模一样,今年是读高三?”
周常德不着痕迹碰了谢初鸿一下。
谢初鸿配合检查,乖乖应了。
那人却忽然感慨:“没多久就得高考了,能放下心结来看一次也好,你爸一直很想你,每次探监都等着我们告诉他你也来了。”
谢初鸿听着实在有些愣,狱警这副对他家事了如指掌的碎碎念口吻,简直熟稔到突兀。
检查完毕,狱警随意朝里指了一下:“不用招呼了吧,你带他进去,时间等你出来再开始算。”
“感谢。”
周常德带着谢初鸿打开检查室的门,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一直到顶头就是会见室。
“探监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等下我把你带进去,你们两个单独聊,狱警会在旁边看着,不用觉得不自在。”
“他们对关在这里所有的服刑员都这么熟吗?”谢初鸿终于找到机会问。
周常德失笑:“当然不是。”
“那叔叔是因为经常来吗?感觉他们......真的有点自来熟。”
港市的监狱是允许律师单独探监的。
但周常德莞尔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跟我熟不是因为我经常来,是鹤城跟他们关系好。”
谢初鸿怔愣。
“一般狱警确实会对每个月都有人探监的服刑员印象深一点,但鹤城你也知道,想讨人喜欢的时候,还是很会做人的,这里狱警跟他关系都不错,连带对我也照顾点。”
周常德往常都是跟燕若若商量着来。
燕若若不来的月份,他就是工作再忙也一定会抽空来。甚至他看谢鹤城的次数,其实远高于燕若若。
毕竟是另外有家庭的人了,一个季度能来一次已经算多。
谢初鸿看着眼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生气会多一点,但其实没有,离会见室越近,他心境越平直如水,像是理智早已经接受谢鹤城所做造成的今天这个局面,只是情感上还不愿放开。
当谢初鸿抬手推开那扇门的时候,男人早早坐在那层厚重的玻璃之后。
整个会见室被隔成两半,五个小窗口一间,一共三间,一直长长排到另一头,每一个窗口都用隔板分开,安装着用于交流的电话,对面除了站在谢鹤城身后的狱警,只有男人一道身影坐在那,其余全空着。
出乎谢初鸿预料,会见室这头墙上竟开着几扇窗,给了黄昏几缕晚霞最后一个露脸的机会,直直照到那人身上。
没有形容枯槁、腰背佝偻,男人哪怕在狱里也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谢初鸿今天会来,没人给他预告,但他脸上连一根胡茬都找不到,只是稍稍瘦了点,发型变成板寸,甚至衬的人比以前精神,依旧看不出年纪。
周常德拍着谢初鸿的背,把人带到窗口跟前坐下:“你们用电话聊,我在外面等你。”
谢初鸿轻轻点了下头。
他能明显感觉到,从他进来,谢鹤城的视线便一刻不停地紧盯在他身上,眼里有光。
但他没法强迫自己做出任何表情,只是麻木和人对视着,然后将隔板上的话筒放到耳边,直到对面人哑然喊出一声“初鸿”,心脏才猛然想起跳动。
那一瞬涌向心头的五味杂陈,让谢初鸿缓了好半晌才将含在嗓子眼的称谓吐出来。
“爸......”
谢鹤城听见他声音的刹那,想捂眼睛,又舍不得错过能看儿子的这几秒。
那些为这一刻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愣是一句没能想起来,只知道问:“最近怎么样......”
谢初鸿这几年对谢鹤城唯一的想法,只有这个人在最开始走错第一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他有家,更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叫谢初鸿的儿子。
如果记得,怎么可能舍得错?
所以他也没想到,仅仅一句苍白又俗套的开场白,原来就已经足够他找回眼前男人是他父亲的实感。
少年声音很平静:“除了调考没考好,都还行。”
谢鹤城竭力让自己顺畅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常德和秋芸……把你照顾得很好。长高了,也成熟了。”
明明样貌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谢初鸿:“叔叔阿姨是对我很好,就像亲生的。”
其实不止谢鹤城,他在心里准备好的词也都忘了。
他以为他们两个的见面会特别,但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也只是无数对寻常父子的其中之一,没有任何不同。
谢鹤城:“你妈妈说你最近有解决不了、很苦闷的事。”
谢初鸿无声咧了下嘴角,像是终于谈论到一个让他愉快的话题:“这个问题还是放到最后再说吧,怕你接受不了,要把这三十分钟都浪费去做心理建设。”
比起燕若若,他并不怕害怕把自己的性向告诉谢鹤城。
不仅不怕,甚至还有些期待这人知道自己搞上他最好朋友的儿子会是什么表情——有种报复的快感。
谢鹤城从善如流:“那好吧,听说你把我写的信都扔了,一眼没看。”
除了探监,通信是狱里跟外界唯二可以联系的方式,谢初鸿虽然不来看他,但他写给谢初鸿的信一次不少。
燕若若也说过谢初鸿真的完全不看,但他总不死心。
“妈妈怕我扔,现在已经不会主动给我了。”谢初鸿对自己的恶劣行径,供认不讳。
在以前,谢鹤城是他唯一能坦诚表达“恶”的人,后来谢鹤城不在了,他的出口也跟着消失了,直到周什一出现。
“周什一呢,他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常德跟若若都说你们两个很合得来,你帮他成绩进步了很多,以后想一起考去北京。”
对这个能跟自己儿子合得来的孩子,谢鹤城没有掩饰好奇的意思。
周大律师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一直说什么都不肯给他看照片,只让他想看就自己出来看。
谢初鸿嘴角微翘:“什一是进步了,不过离北京还差得远,他这次调考也考得不好。”
“但心情不差。”谢鹤城盯着他进来为止露出的第一个笑。
“心情不差。”谢初鸿肯定复述完,声线似乎柔和了点,“考得不好心里反而踏实,哪有一直好的。”
谢鹤城却忽然问:“那他交女朋友了吗?你妈妈说他又高又帅,跟周常德完全不是一卦长相。”
这是个没有“道理”的问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抽了真空,三年不见,谢鹤城依然是了解他的人。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谢鹤城口吻笃定:“因为我觉得你这个年纪的事,没什么可让你苦闷的,我只能想到感情方面的问题,但你也不是会为自己女朋友苦闷的人。”
“所以你是觉得我会为他的女朋友苦闷吗?”谢初鸿听笑了。
谢鹤城:“其实我有一点心理准备,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自从燕若若上个月告诉他,这件事就一直惦记在他心里,因为他发现燕若若的状态也很差,谢初鸿现在还说他是瞎准备。
“根本没人告诉过你,你是准备了个什么。”
“是没人告诉我。”
这是一件让谢鹤城非常不痛快,又不得不承认的事:“但是不是也没人跟你说过,只要一提到周常德那个崽子,你眼神都变了。”
就像我看你妈妈一样。
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