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许好愿了吗?”燕若若轻声问。

一片昏暗里, 只有蛋糕上写着十八的蜡烛亮着两点星火,所有眼睛都借着微光望向今天的寿星,短暂的安宁——从他们回来起,就没这么整齐划一把视线放到谢初鸿身上过。

谢初鸿睁开眼点了下头, 没说话。

可能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人问他许了什么愿。

但周什一又觉得, 哪怕没真的要谢初鸿讲, 这时候也还是该问一句的。

十分钟前。

男人好不容易把小儿子按回房间换了衣服,双马尾已经出来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

燕若若身份隔了一层,向来不太好管她, 只能招呼谢初鸿和周什一坐下:“把校服外套脱了吧。”

周什一刚动手, 就听谢初鸿在旁边说:“我不脱了, 中午吃饭里面的衣服不小心蹭了油。”

周什一这才记起谢初鸿胳膊上还留着半截疤没掉干净的伤口。

好在燕若若没往心里去, 接过他一个人的外套便走开了。

男人从房间里出来时, 正对着耳边的手机讲电话。

周什一只来得及在他挂电话前听见“国际学校”什么的,像是在感谢那头给他帮忙。

坐下后, 男人一一朝高脚杯里倒红酒, 倒到周什一和谢初鸿, 很体贴地向他们征求了意见:“十八岁应该也能稍微喝一点了?”

双马尾坐在旁边盯着酒瓶不太开心:“我也想喝。”

“等妮妮也跟哥哥一样满十八,就能喝了。”男人笑着跟谢初鸿碰杯,“前两天刚出月考成绩, 这次也是第一吧,恭喜啊初鸿。”

“谢谢叔叔。”

对成绩, 谢初鸿已经解释累了,他本也从不在家里聊学习, 索性垂着眼睫应下。

男人歉意:“成年也算很重要的日子了, 叔叔本来想给你买礼物, 但你妈妈不让,说你什么都不缺,把你叫回来吃顿饭就行。”

谢初鸿笑:“没关系。”

周什一发现他从进门起,说过最多的一句,就是“没关系”。

再然后,无非又是一番对谢初鸿的夸奖。

倒不是那男人不走心,相反,能明显看出男人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欣赏。

只是他越真诚,周什一越替谢初鸿觉得累。

男人问他:“有想好以后考什么大学吗?”

“港大吧。”

谢初鸿夹菜的筷子都没顿一下,惹来男人点头连连,满意得不得了,边说不愧是初鸿,边扭头告诉自己小女儿,以后要向初鸿看齐。

孩子之间就怕比较,隔壁家里有成绩好的都够喝一壶,何况谢初鸿这么个标杆就在自己家。

妮妮估计平时没少听男人念叨,捏着筷子半死不活往嘴里扒拉饭菜,连个眼角都没给他爸。

所有人里,似乎只有燕若若对自己儿子的答案意外:“初鸿不想去北京那边的学校吗?”

谢初鸿神色不变:“我的成绩,想去清北有点难。”

燕若若着急:“不去清北,人大、央财也很好啊,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北京吗?”

谢初鸿摇头:“以前不懂这些。人大线高,再往下央财那些,还不如港大。”

男人闻言鼓励得一本正经:“没关系,离高考还有这么久,好好准备,说不定就考到北……”

谢初鸿打断:“我查过了,港大的金融系很厉害,离家还近。”

男人笑了:“好好,总之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已经很好了。”

已经很好了吗……

“知道了,谢谢叔叔。”

看着谢初鸿又笑,周什一心里忽然就酸了。

在今天以前,他真的从来没想过谢初鸿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才说港大好……

对面燕若若也低头看着自己的碗,渐渐沉默下来。

有小孩在的饭桌,注定持续不了太久。

很快燕若若就哄着坐不住的小儿子,下桌去旁边玩了。

被留在餐桌上的谢初鸿格外安静,但那男人也没觉得不对,好像谢初鸿的话一直这么少,只在听说女儿又要交资料费时觉得无奈。

“你们学校怎么交得这么频繁?”

“那你去问老师啊,又不是我让你交的。”

最后谢初鸿说他吃饱了想下席,男人坚持要再敬他一轮酒,就连燕若若也被重新叫回到餐桌。

每个人都要说祝词,妮妮要,弟弟也要。

男人最先打头:“祝我们初鸿金榜题名!”

妮妮不情不愿跟上:“成年快乐。”

弟弟今年马上满四岁,已经知道些措辞了:“初鸿哥哥生日快乐!初鸿哥哥最棒!”

燕若若欣慰摸了摸自己小儿子的脑袋,对谢初鸿说:“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一直健健康康的妈妈就很开心了。”

“知道了妈。”

每一句,谢初鸿都笑着应下。

最后到周什一。

周什一举杯深深看他:“……祝你心想事成。”

谢初鸿还是笑了,喝下高脚杯里最后一口酒:“谢谢哥。”

·

下了桌,周什一照谢初鸿的描述找到了卫生间。

他大概扫了一眼,谢初鸿家的布局其实跟他家差不多,面积对普通家庭已经算富余,只是这个家里有三个孩子,才会显得不够用。

周什一冲完厕所准备洗手,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

是妮妮。

“我来拿棉签和碘伏,那个小傻子撞到茶几把膝盖磕破了。”

“小傻子”多半指谢初鸿亲弟弟。

为了避免尴尬,周什一连对视都没跟她对,应过一声便让开身子回来继续洗了。

结果妮妮从柜子里翻出东西了也没走,借着水声问:“你不觉得他很婊吗?”

“……什么?”周什一有点不确定自己听错了没有。

妮妮也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成绩,嗤笑说:“明明只考了年级第四,我爸说他考第一也不澄清一下。”

周什一都有点难以置信:“只因为这,你就要用那个字说你哥哥?”

没解释是谢初鸿不对,但这一个礼拜看下来,他完全可以理解谢初鸿不想被“关心”的心情。

“什么那个字,不就‘婊’吗,瞪着我凶什么啊。”妮妮先是对他的反应匪夷所思,随后才恍然,“哇谢初鸿竟然真的有朋友吗,我还以为你是被强行拉来营业的。”

“有朋友怎么了。”

周什一说话的口吻已经开始不客气,小姑娘对自己哥哥直呼其名,让他很不舒服。

妮妮:“稀奇啊,我还以为他除了读书,其他什么都不会。”

周什一:“…………”

憋闷了一整顿饭的火气,终于开始上涌,他现在就算知道自己不该跟小孩较真,也有点忍不住了,剑眉紧拧强调:“初鸿会很多,朋友也有很多。”

可妮妮昂首盯着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脑袋的人,忽然没了声,一直等周什一快被看到莫名其妙,才缓缓开口:“我发现你生起气来还挺帅的,你有女朋友没?”

“你……”

周什一才怔愣说出一个字,就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谢初鸿打断了,语气少有得生冷:“周什一,王妮。”

但王妮根本不理他,一双眼珠子黏在周什一脸上一样:“我们两个名字都能单压,加微信吗?”

“?”

周什一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都没等他反应,谢初鸿就把人拽走了,冷淡留下一句:“外面还在等你的碘伏和棉签。”

周什一本以为谢初鸿拽他,是要往客厅拽,结果谢初鸿扬手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就把他抵墙上了。

这屋里黑漆漆的,关了门,连个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谢初鸿站在他面前,半点看不清表情:“你不准跟她谈恋爱。”

周什一瞪眼:“怎么可能!”

谢初鸿却还在继续:“你跟谁都行,就是不能跟王妮……”

黑暗里,眼前人忽然低哑的嗓音把周什一吓了一跳。这事在他心里,简直比他考上清北还没谱,他真的没想到谢初鸿会这样在意。

周什一小心翼翼试探:“……为什么不能跟王妮?”

适应过屋内昏暗的光线,两人已经能看清一二了。

周什一眼睁睁看着谢初鸿抬头,露出那双晦暗流转的明眸:“他们家已经把我妈抢了,不能连你也抢。”

氛围跌至谷底,周什一当时就说不出话了。

两人在墙边相对而立,互相保持着静默。

直到周什一说:“知道了,我们回家吧。”

先前你不是让我待不下去了就给你说。

谢初鸿哑然:“不想待了吗……”

周什一:“昂。”

因为你不想待了。

两人从房间一出来,客厅沙发上的王妮立马重新盯上周什一。

但周什一一眼没看她,拿上谢初鸿的包便主动向两位长辈提了告别。

燕若若起身:“就要走了吗?”

谢初鸿点头:“下次回来吧,最近作业多。”

男人拿起车钥匙想送,被两个孩子拒绝,说刚刚吃撑了,想散散步。

燕若若赶紧拿起外套披到身上:“那我送送初鸿,老公你在家里看着孩子。”

男人点了下头,没反对,有心给母子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九月底的港市已经不热了,早早为深秋做好了准备。

晚上风一吹,燕若若披着外套都觉得凉,薄如蝉翼的连衣裙在脚脖处微微打着摆。

周什一正要自觉落后两人半步,就被燕若若叫了回去,声音比在家里更温柔:“什一也来,没什么话是你不能听的。”

周什一挠了下脑袋,听见燕若若对他问:“什一也觉得港大很好吗?”

谢初鸿不是猜不到他妈妈这次坚持喊他回来,打算说什么。

周什一领悟得很快:“对于我来说肯定很好,但老师都觉得初鸿留在本地有点浪费。”

燕若若:“那你想去港大吗?如果分数够的话。”

周什一偷偷看了谢初鸿一眼:“我如果分数都够港大了,肯定想再往上够一够。”

这一唱一和的,谢初鸿有点被两人气笑了:“妈,您想说什么直说吧,别绕了。”

“我直说也要你肯跟妈妈说实话啊。”燕若若黛眉微蹙,“妈妈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不想留在家里。”

但谢初鸿还是那句:“我成绩确实离清北有距离,去北京其他学校,不如留在港大。”

快到小区门口,燕若若脚下的步子蓦然就止住了,决定敞开说:“钱的事妈妈会想办法,你不用为这个担心,供你去北京读书的钱,妈妈还出得起。”

“如果只有我一个,我当然相信出得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初鸿也不藏了:“叔叔工资是不低,但你跟叔叔一直想送弟弟念国际学校,以后直接出国吧?”

“王妮是女儿,但现在生男生女没区别,都得买房。北京房价那么贵,我就算真的去读书了,最后也很可能会重新回来,根本没必要折腾。”

就算港市跟北京都是一线,但首都毕竟是首都。谢初鸿早把这笔账,在心里算了个清清楚楚。

周什一背着书包站在旁边已经听傻了。哪怕他猜到症结所在可能是钱,也根本没往这么深处想过。

结果谢初鸿不仅想了,还连带把后面工作、定居、买房全都考虑过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还是钱这种敏感话题。

周什一其实能感觉到,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燕若若肯定不至于当着他的面说。

“你弟弟是我的宝贝,我想给他最好的,但你也是我的宝贝。如果你真心实意觉得港大好,我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妈妈知道其实你想去外面看看。”女人脸上的表情已经很难过了,因为家庭坏境给孩子拖后腿,一直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你刚刚讲的那些话,只是从结果上看好像没问题,但思路不对。”

谢鹤城不在,哪怕她给谢初鸿找的后爸人再好,总归也没有血缘关系,谢初鸿不愿意跟他讲心里话很正常。

路灯下,女人披着外套的单薄身影被夜幕勾勒:“什一的爸爸妈妈都是很有办法、很会思考的人,如果你不愿意跟妈妈聊天,就跟什一聊。”

“虽然教不好自己的孩子得麻烦别人,说出去真的很丢人,但妈妈不想因为自己的面子,把你耽误了。”

青春期只有一次,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当然也想给谢初鸿最好的。

临到分别,周什一感觉燕若若对自己道歉时,已经快哭出来了,说她这么拜托他们家里,真的又自私、又难为情。

周什一慌得连连摆手,整张脸上满满都是不知所措:“其实我爸妈挺高兴家里多个弟弟跟我作伴的,因为我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初鸿成绩好,我总缠着他给我讲题、占他时间,我还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燕若若深深看他:“今天一见到你我就知道,秋芸跟常毅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教的好吗?

以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周什一真没想过。

但现在碰到谢初鸿,他像是找到了一面镜子,所有好的、坏的,中庸的通通印在里面。

走出小区大门。

周什一声音沉沉的:“阿姨好像哭了。”

“正常。她很爱哭。”

路灯下,望着自己脚尖的少年明明笑着,却让周什一觉得他也跟着哭了。

就跟他总唱的一样。

周什一忽然问他:“去吃烧烤吗?”

谢初鸿眨眼:“不回家吗?”

“不回了,你又不想回。”

“那我要喝酒。”

“那我又得你背回去?”

“你上次还说我轻!”

“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你喝断片了。”

“我是酒量差,但从来不断片。”谢初鸿咧嘴,“厉害不?”

周什一中肯:“厉害。”

结果谢初鸿:“厉害屁!喝酒都消不了愁,不惨吗!”

周什一:“……”

周什一:“…………你是不是有病?”

谢初鸿直接笑疯了,教他:“你应该噎我,喝酒本来就不消愁,如果什么事只要喝一顿就不愁了,那多半也就不喝了。”

只有逃脱不开的东西,才叫烦恼。

能逃开,说明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