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竹出了医庐便匆匆赶去了喻思弋房间,路过窗口时,目光落在桌台上的红笺上,立刻猜到了她心中的难过来源于何处。
那张红笺,应当是婚帖罢。
恩人离开前曾许诺过,待喻思弋从深渊出来,二人便要成亲的…回想那日的场景,遇竹忽的伤感起来。
也难怪喻思弋会被刺激到心疼难忍的地步,即便是她这个局外人,也觉得那请柬红的有些刺眼。
灵蛇微叹口气,轻迈步伐从廊上走过,随后便直接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直至她步步走近,喻思弋方才从思念的苦痛中回过神来。
“这是荀天星的婚帖?”
经过十年前那件事,荀喻两家早已暗中绝交,但明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荀天星大婚,喻思弋怎么说也是她名义上的师姐,就算二人关系不和,但请柬还是得送上一份,但至于人来不来,就另当别论了。
"嗯。"
喻思弋垂首看了看手中的婚帖,又长又密的睫毛在日光下轻轻扇了扇,遮去了那双凤眸中的失落与悲伤。
遇竹见她表情依旧如前,冷淡又漠视一切,愈发的替她心疼。
明明就很伤心,伤心到连心底的情绪都无法控制,为什么还要装出这幅不在乎的淡然模样?
她心一横,胆子忽就大了起来,竟一言不发的直接从喻思弋手中将请柬一把抽出,抢到了自己手上!
就连喻思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痴愣了几秒方才沉着脸反应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
许是以因为伪装的坚强被人看出,喻思弋语气含了些许蕴怒,脸色也由白转红,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遇竹本就对喻思弋心存惧意,此时做了这样逾矩的动作,压根就不去看那张好看的脸,面对耳边的怒责,也只是倔强的别过头,不服气的出声辩解,
"她的婚事,你又不会去,还看这请柬做什么?"
反正看了,也只不过是徒添烦恼。
后面这句话,遇竹自是没有胆量说出来,她知晓喻思弋生平最厌恶的人中就有她那恶毒又自私的小师妹,当年自毁魂兽也全是因这师妹而起,按理来说,喻思弋是没有理由去参加这场婚事的。
然而这一次,她却完完全全猜错了主人的心思。
空气中沉默半晌,好半天过去,才响起一道清冷无调的女声。
"谁说我不会去?"话音还未落地,喻思弋便朝着灵蛇伸出了手,"拿来。"
轻轻的两个字,却充满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遇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人果真如她猜想的一样,脸色已经隐隐有些阴沉了。
她心下一慌,不敢再忤逆,双手拢在身后动了动,片刻后,还是将请柬交还了回去。
而重拾红笺的喻思弋,心情却在这细微争执之中平静下来。
“师妹成婚,我这个做师姐的,自然要去。”
喻思弋的话,并非开玩笑。
三日后,荀天星大婚,她竟真的一个人去了荀家。
喻文祺不放心,安排了遇竹在后跟着。
因着之前不小心将简随心跟丢,这次灵蛇倒是多留了不少心思,一路上都是寸步不离的追随在喻思弋身后,直至来了荀家,也不肯离开半步。
那收礼的小童似乎没有想到喻家会有人来,二人进门的一刻,他竟伸手将人拦了下来,似乎是害怕她们会进入扰乱这场婚事。
喻思弋理解他的顾虑,还未开口解释,那小童便唰唰的冲进了大堂,将荀鸢给叫了出来。
“喻大小姐竟来了。”
荀鸢的口气并不算好,留下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便挡在了门口,摆明了是不欢迎喻思弋进去。
若非荀天星要求,这婚帖,她压根就不想送给喻家的人,尤其是送给喻思弋。
当年原以为那双凰翅可以恢复天星的身体,谁曾想竟彻底震碎了她的魂兽,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要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在凰翅中做了手脚,天星怎么会受那么多折磨!
荀鸢越想越气,面上表情也愈发恼怒。
不少宾客在后面排着队想要进去,她竟直接无视了喻思弋,笑着招呼起后面的客人。
这一下,就是瞎子也能看出荀家和喻家不合了。
虽被忽略,喻思弋倒并未觉得不悦,依旧安静的站在原地,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失态。
反倒是遇竹,在一旁忿忿不平。
请柬是她们自己送的,如今又不让人进去,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她心中有气,眼睛看向荀鸢之时也是满满的怒意,直至那些排在喻思弋身后的宾客全都被迎了进去,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这老妇什么意思?!”
荀鸢这些年虽保养得宜,但毕竟是一个中年妇人,终究还是不能与那些小姑娘相比,此时被人骂作“老妇”,脸色一下就黑了。
她在外人面前强势惯了,还是头一次露出这样吃瘪的表情,外间围着的宾客看了,无一不捂着嘴偷笑。
这架,有时候是说吵就吵。
一个天性单纯的小丫头、和一个尖锐刻薄的中年妇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喜堂外闹了起来。
许是动静太大,就连门内的人都被这声音惊扰,也一个接一个的跑出来看好戏。
喻思弋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免也有些担心,她眉头微皱,正欲上前将遇竹拉回来,就见门口围着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红嫁衣的美丽女子,顿时叫她滞在了原地——
竟是荀天星出来了。
而且,她的身体,和传闻中的完全不同。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哪里像是目盲的样子。
“母亲…”
荀天星似乎没有想到荀鸢会在外面和人吵起来,还引来这么多人观看,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失脸面,原本就涂满胭脂的脸蛋瞬间更红了。
待她将荀鸢从人群中拉出时,方才看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师姐!你真的来了!”
她眼中迸发出一股惊喜,真实的吓人,连喻思弋都有些困惑,眼前的荀天星到底是太会伪装?还是失去了记忆?居然还能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喜悦表情。
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她二人感情有多好呢。
“你都给我送来了请柬,我自是要来。”
喻思弋将红笺递了过去,脸上看不出情绪。
荀天星望着那婚帖,面上忽的浮起一朵红云,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居然直接松开了荀鸢的手往门后走去,转身时,还不忘朝喻思弋笑了笑,
“师姐,你等等我,我去替你叫一个人出来。”
这个笑容,太奇怪了。
和方才那惊喜相比,这个笑容简直虚伪的不得了。
就连遇竹,都看出了其中不同。
荀天星走了,荀鸢也不想再待下去,瞪了遇竹一眼也跟着离开,周围的宾客见没有热闹可看,也断断续续的散了开。
不过片刻,原先还喧闹着的门口便安静了下来,还在门前等待着的,也只剩下了喻思弋和遇竹二人而已。
遇竹方才和荀鸢吵了一顿,原以为又要挨一顿批评,没想到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听到身旁的人开口,这倒叫她心中更加忐忑,她像是没话找话,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要去叫谁?”
“怎么还不出来?”
“不会又像她娘一样,将我们晾在这里罢?”
“……”
灵蛇的声音在耳畔接连响起,终于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三道窈窕身影从空寂的大门中走出——
身着红色嫁衣的,正是今日的新娘子,荀天星。
中间白衣短裙的那位,气质清冷高洁,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傲然独立的味道,着实吸人眼球。
那最后一位少女,身上是一件黄色小裙,日光照着,更是明艳又动人,清秀脸蛋被映衬的愈发白嫩无暇,像是一块羊脂玉,散发着闪闪动人的光芒。
喻思弋的目光死死的盯在那黄裙少女身上,面色虽未曾变过,但隐在袖袍中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遇竹察觉到身旁人的细微变化,脸色变了变,望向门口三人时,眉目间尽是忧愁——
那白衣女子,与那黄裙少女的手,是握着的。
喻思弋虽不知道,但她却是记得的,中间那女子,是当年的兰奚仙君,而那位黄裙少女,不就是她们苦苦等待了多日的简随心么。
或许,如今称她为轻鸿,更合适。
“喻思弋…你还好吗?”
遇竹有些担心,将视线从兰奚与简随心身上收回,一脸担忧的看向了喻思弋。
好?
怎么可能好的了?!
她心心念念、苦心思念的心上人,正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牵着别的女人的手!
喻思弋痴痴的看着,眼前的画面像是怖人的梦魇,要把她活活吞噬在其中。
铺天盖地的疼痛从心脏漫出,延传到四肢百骸,太疼了,疼的她几乎要掉眼泪了。
即便是被心魔折磨,也不及此时此刻的万分之一。
喻思弋张了张唇,像是一条窒息濒死的鱼,眼中没有一丝光彩。
而台阶之上的荀天星,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痛苦神色,竟笑着跑下来,牵着她的衣袖,将她带到了简随心面前,
“师姐你应当还不知道罢,简师侄是上界的仙君呢,前些日子我知道这消息,也惊讶了好久…”
前些日子…所以,阿简很早之前就已经回来了吗?
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喻思弋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冰窖一般,浑身上下都泛着冻人的寒意,就连身体,都忍不住的开始颤抖。
“阿简…”
短短两个字,几乎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勇气。
“师尊。”
少女将手从兰奚手中抽出,朝眼前的女子规规矩矩的行了个拜师礼,眉目之中,只有尊敬之色,哪里能见得到一分情意?!
师尊?!阿简叫她师尊?!喻思弋不可置信的睁了睁眼睛,就连呼吸,都变得喘不过气。
“跟我回家。”
喻思弋想要去牵简随心的手,还未碰到那黄色衣袖,就被轻轻躲开。
最后一次,她放下骄傲,低声请求少女和自己离开,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喻思弋无声的将手收回,半天过去,只等到了一句轻细的道歉声。
“对不起。”
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喻思弋眉眼微垂,沉默片刻后,竟朝着少女微微笑了笑,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还未谢过轻鸿仙君替我引来的那只朱雀呢。”
“你曾救过轻鸿的命,那只朱雀,就当是还你的救命之恩。”
一直未曾说话的兰奚忽的开了口,语气中尽是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喻思弋,像是怜悯,又像是同情。
救命之恩?
太可笑了。
喻思弋只觉得心冷身冷,再也无法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
怎么离开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每每想起简随心与轻鸿在一起的那一幕,喻思弋的心便疼的快要碎开,直到回到喻家,她都没有从这疼痛中缓过神来。
夜间,月色凉如水。
月光透过窗户铺满了一地,喻思弋回想起白日所见,终是压抑不住心中疼痛,眼泪无声的从眼角落下。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都流尽了,她方才觉得那疼痛舒缓了一些。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转眼便过了子时。
即便是哭了一场,喻思弋心中依旧难受,闭着眼睛如何也睡不着。
正是恍惚之际,床前忽的落下一道阴影,将阴冷的月光挡在外头。
她微侧过身,睁开红肿的双眼朝床外看了看,只一眼,便叫她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落了下来——
白日里唤她师尊的少女,此时此刻正一脸懊恼的站在她的床前,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是梦吗?
一定是吧。
要不然,这个人怎么会出现?
喻思弋笑着流泪,连声音都是沙哑的,语气之中,尽是委屈,
“你还回来做什么?”
想来,她是将眼前的少女当成幻象了。
“轻鸿仙君…”
“怎还记得我等凡人…”
喻思弋痛苦的别过头,即便是幻象,她也不敢去看眼前的人了。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少女摇摇头,眼睛也跟着红了,她终是无法看着心上人痛苦哭泣,慢慢坐到了床侧。
床上的人仍在无声的落泪,少女无法劝说,咬了咬唇,竟俯下身子,直接吻上了那双红唇。
唇舌交缠之中,二人的呼吸渐渐急促。
喻思弋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的人,并不是幻觉。
她方才清醒了些许,就直接伸手将人推了开来。
简随心一时未做准备,竟直直的摔到了地上,额角不知碰到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光是听着,便觉得疼。
喻思弋虽心疼,但想起白日的一幕幕,还是强迫自己狠下了心。
她在腕间摸了摸,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扔到了少女脚下,随后便深呼了口气,痛苦的闭上眼睛,伸手指了指房门,朱唇轻启,毫不留情的吐出三个字——
“滚出去!”
少女撑着手臂爬起,脚边躺着的,正是当年她送给喻思弋的白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