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相重镜最近的阴气属铁海棠手边的槐树枝。
铁海棠在两日之内把整个三界能动用的小鬼全都唤来去追查千年前的事,那槐树枝上几乎每一枝都沾染了上千个鬼魂的阴气。
相重镜周身的柳絮还未散完,那槐树枝上的阴气便蠢蠢欲动,宛如离弦的箭骤然朝着相重镜扑来。
顾从絮一惊,立刻化为人形想要将相重镜护在身后,与此同时相重镜身上的幽火也骤然大放,想要将扑面而来的阴气给烧掉。
但若是幽火和真龙震慑有用,上一次相重镜也不会被阴气折腾成那样。
槐树枝上的幽火宛如入无人之境,越过顾从絮和层层幽火,直直冲入了相重镜的身体。
相重镜瞳孔涣散了一瞬。
铁海棠还呆呆拿着那枝已经读完了的槐花枝,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槐树枝上的阴气带着无数厉鬼的话语出现在相重镜眼前耳畔,他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后,自己周围的待客堂已经消失,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河流。
有几个厉鬼蹲在河岸边窃窃私语。
“……现在好像没多少人知晓仙君的名字吧,你确定是叫相重镜?那不是和剑尊同名同姓吗?”
“是啊,更有人说剑尊就是千年前仙君转世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谁说的?”
“无尽道的饿死鬼。”
接着,河流消散,无尽道的玲珑塔拔地而起。
一只饿的只剩下皮包骨的厉鬼恹恹道:“什么是真是假?他命数好,神魂不全也能靠着浮屠塔入轮回,我们就没这等好气运了。”
说着便是数不尽的不相关的埋怨唠叨。
“地脉就在三毒秘境下面啊,他强行催动灵力种出那么大一棵灵树,难道目的不是为了强行飞升入云中州吗?要不然怎么都叫他罪人呢?”
“云中州是能用灵树就能登上去的吗?”
“哈哈所以说他死在自己的小世界了啊。”
“……他那个好友溯一大义灭亲,阻拦住那道貌岸然的罪人斩断地脉。”
“后来他大概是畏罪自尽,死在三毒秘境了。”
相重镜仿佛一个看客似的,听着无数厉鬼三言两语地叙说着千年前仙君的事,逐渐理清楚了思路。
千年前的他归属守护地脉的宗门,熄灭地脉的三毒火两次,身负重伤;
或许是因为地脉有问题,他想要斩断地脉,却被溯一劝阻;
因不知名的缘故种灵树天阶,后被困在三毒秘境多年,畏罪自尽;
而他之所以神魂不全却得以转世,是因为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浮屠塔」——听着像佛门灵器,也许和溯一有些关系。
这些鬼所说的也只是传了不知多少年的传言,真相肯定和这些有些出入。
起码相重镜知晓前世的自己定然不是畏罪自尽的,毕竟在他之前的记忆中,前世临死前是对着一群修士,手中还握着剑。
相重镜好像在整个九州转了一圈,但实际上只过了一刹那。
他倏地张开眼睛,整个身子落在顾从絮怀里,阴气不断从缝隙里往他身上钻。
顾从絮都要急疯了,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沉声唤他:“相重镜!重镜!醒一醒!”
阴气入体相重镜已经体验过一次,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恹恹笑起来,将膝盖曲起,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懒洋洋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
顾从絮看到他说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问:“你……你要不要我救你?”
相重镜挑眉:“嗯?”
顾从絮脸都红了,讷讷道:“就、就渡龙息,驱散阴气啊。”
相重镜:“……”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他。
顾从絮方才都要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变成巨大的原形将相重镜含在嘴里,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趁相重镜神智昏沉时强行渡给他龙息。
相重镜想到这里,幽幽道:“真不知道该说你纯情还是龌龊。”
顾从絮:“???”
要说纯情吧,只是渡个龙息而已,顾从絮纠结得好像是要霸王硬上弓逼迫相重镜双修似的;
但要说龌龊,恶龙又是妥妥的柳下惠,美人都在怀了都还要等他醒来后询问他能不能渡个龙息。
相重镜竟然觉得这样的顾从絮意外得可爱。
哪怕当年和晋楚龄有过婚约,相重镜却连手都不肯让别人碰,但现在看着红到耳根的顾从絮,相重镜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若是这回顾从絮真的趁他昏迷给他渡了龙息,自己似乎没有半分愤怒和排斥……
这个念头一浮现,相重镜突然抬手捂住唇,悚然看向顾从絮。
顾从絮不知道他这什么表情,疑惑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做错了?”
阴气入体要不了命,但若是他不顾相重镜意愿强行轻薄……咳,渡龙息,按照相重镜的性子,恐怕会要了恶龙的命。
相重镜呆呆对上恶龙的竖瞳,猛地从顾从絮怀里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往旁边挪了挪,看起来是想要离顾从絮远一点。
一定是离恶龙太近,相重镜觉得自己都变得蠢蠢的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铁海棠已经脸色阴沉地将流星锤招了出来,勤娘眼疾手快一把连手带腰紧紧抱住她。
铁海棠咆哮着传音给她:“放开我!我要把那恶龙的狗头给砸成肉沫!!!”
勤娘道:“在你的仙人剑尊面前吗?”
铁海棠浑身一僵,双瞳瞬间变了回去。
“可是……”铁海棠咬着流星锤的铁链,呜咽道,“我都没碰过他的手,那恶龙竟然抱上了呜!”
勤娘:“……”
勤娘都对铁海棠的痴态彻底服气了,冷声道:“指不定剑尊就喜欢男人,你看他对那恶龙,和对待你明显是两个模样。”
铁海棠尖叫:“不可能不可能!我才不信!!!”
相重镜离开了顾从絮怀抱,那阴气还是不断往他身上钻,他闷咳一声,打算速战速决。
“铁姑娘。”他一抬头,正要说话,就对上铁海棠要吃人的神情。
相重镜:“?”
相重镜疑惑看她。
铁海棠变脸似的,立刻乖巧,温顺道:“剑尊有何吩咐?”
“不必这么客气。”相重镜道,“你查到的事我已大致清楚了,多谢你的帮忙。”
铁海棠方才恨不得要拿恶龙种黄泉花的怨气瞬间消散,眼睛都在闪着星星:“能帮到剑尊是我的荣幸!”
铁海棠像是孩子似的,眼巴巴看着他,相重镜强行按捺住伸手去抚摸她脑袋的冲动,笑容也温柔了几分。
勤娘见铁海棠一见了相重镜就像是傻子似的,忍无可忍地提醒道:“剑尊若是无事,该早些走了。”
此言一出,铁海棠双眼含泪地去看勤娘,不敢相信她竟然催自己的仙人走,难道不该帮自己多留他一会吗?!
勤娘瞥她一眼,幽幽给她传音:“剑尊神魂不稳,再待在这里对身体有损,你没看出来他刚才失去意识了吗?”
铁海棠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方才相重镜闭上眼睛那一刹那竟是被阴气入体了。
怪不得他两回过来脸色都那么难看。
铁海棠看着相重镜苍白的脸,忙不迭道:“对对对!剑尊快走!赶紧走!乘着龙走!越远越好!”
相重镜:“……”
又被下了逐客令的相重镜十分疑惑,觉得女人心实在是太难懂了。
他体内阴气还在往里渗,相重镜也没多留,起身后,又“哦”了一声,道:“对了,槐树下的东西我能拿走吗?”
铁海棠正在强忍着眼泪目送相重镜离开,闻言飞快道:“能的,那本就是您的。”
相重镜微微颔首,带着顾从絮出了小世界。
相重镜潜意识知道龙骨就埋在槐树下,但那龙骨似乎被什么禁制封着,两人绕着大槐树转了好几圈,愣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挖。
最后还是恋恋不舍的铁海棠追了出来,见两人围着大槐树转圈,愣了愣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仿佛蝴蝶般轻巧地跑过去,眸子弯弯:“剑尊,在这里呀。”
相重镜抬眸看她。
铁海棠伸出指尖指着槐树露在外面的树根上,笑着道:“剑尊当年抚摸的地方便是这里,我记得清清楚楚。”
相重镜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
铁海棠脸都红了。
有了铁海棠的指路,相重镜屈指一弹幽火,两簇护身的幽火飞窜出去,开始在地上挖洞。
若是旁人,弹出一簇幽火就能挖洞,但相重镜却根本不想选择哪个幽火去干活,索性两簇都扔了出去。
没了幽火的保护,那阴气往他体内钻得更厉害了。
相重镜强行撑着,垂眸去看幽火挖洞。
哪怕是自己的龙骨,顾从絮却好像根本不感兴趣,视线沉沉看着微微发抖的相重镜,不知在想什么。
铁海棠蹲在那看幽火挖洞,相重镜也蹲了下来,和她一起看。
离相重镜这么近,铁海棠脸颊突然有些烫,她闷咳一声,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去找话题,妄图能再和相重镜多说几句话。
“剑尊当年走后没多久,有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群人跑来这里挖呢。”铁海棠脸都要干笑僵了,但还是尽量保持自然,“我、我替剑尊把他们全都赶走了!”
相重镜正在拨弄幽火的手倏地一顿,抬眸去看朝他灿笑着的铁海棠。
他听宋有秋说过,铁海棠本可以入轮回的,但却因为有人来挖她尸骨而华为厉鬼。
难道当年她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尸骨被挖而愤怒,而是因为有人觊觎龙骨?
铁海棠还在冲他笑,相重镜看了她好一会,才笑了起来,抬起手轻轻抚摸在铁海棠柔软的发。
厉鬼明明该是冰凉的,但相重镜却只觉得心头一片温暖。
铁海棠被他抚摸头顶,仿佛受了惊的小兽,张大眼睛茫然看他。
相重镜叹息道:“傻姑娘。”
铁海棠不知道相重镜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知道呆呆感受相重镜的抚摸。
但后面的勤娘却已经预料到,这个“傻”在铁海棠那里,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八成会是个称赞的词语。
哪怕别人骂她傻,她都得以为是在夸人。
顾从絮在一旁看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莫名觉得极其不爽,相重镜身上的阴气都快把他钻成筛子了,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那撩小姑娘?
见相重镜肩膀在微微发抖,顾从絮眉头紧皱,带着莫名的怒气把尽忠尽职挖洞的幽火拂开,往地上重重击了一击。
轰的一声巨响,那树根都被顾从絮给轰碎了。
木屑和泥土乱飞,差点扑到相重镜和铁海棠身上。
铁海棠呆呆的脸色瞬间一变,森然看向顾从絮。
果然,还是该宰了这条恶龙。
相重镜没在意,往洞里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一个去意宗的小匣子。
他将小匣子拿出来,上面是用血化成的繁琐法阵——相重镜那时根本不懂阵法,只有可能是融合了这龙骨神魂的“仙君”埋进去的。
相重镜对阵法的记忆还是有些的,他用幽火结印将匣子上的法阵破开。
打开匣子后,里面露出的果然是一小节龙骨。
顾从絮轻门熟路地将龙骨收起来融合进身体中,冷着脸道:“走,回去。”
再在这里待下去,恶龙都要气炸了。
龙骨拿到,还知晓了“仙君”的消息,相重镜没再多留,轻轻点点头。
只是在相重镜将那小匣子拿起来后,周围因为忌惮着不敢靠近的厉鬼却像是解开了什么桎梏似的,竟然不管不顾地朝着相重镜冲了过来。
铁海棠一惊,铺天盖地的鬼气瞬间散开,森然道:“站住!”
若是在平常,铁海棠这一句能让所有厉鬼乖乖听话,不敢造次,但这一回那些双眸赤红的厉鬼却仿佛疯了似的,根本不顾任何威压,挣扎着扑向相重镜。
因下饮川和铁海棠身上的阴气被吸引而来的无数厉鬼冤魂全都聚集在槐树下,铁海棠在这里修成鬼修时,隐约知晓这些厉鬼是被什么震慑才这么乖顺的。
起先她以为是剑尊埋在地下的东西在起作用,现在看来能够震慑住他们的,应该是那匣子上的法阵,或者说是上面沾有灵力的血。
铁海棠愕然看着万千厉鬼凶狠扑来,知晓自己可能制不住,本能想要将相重镜送离这里。
只是没等她出手,顾从絮已经化为巨龙,尾巴尖缠住相重镜,森然咆哮一声,将离得最近的厉鬼直直震散。
但即使巨龙威压也只是让厉鬼的脚步停了一瞬,接着更凶地扑了过来。
铁海棠:“快带他走啊!”
不用他提醒,顾从絮也要卷着相重镜往天幕上飞,只是他还未冲上去,便听到一直安安静静的相重镜突然低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沙哑又邪恶,还带着点磕磕巴巴的生疏:“生、生魂,肉身啊,哈哈哈。”
顾从絮悚然一惊,回头看去。
“相重镜”那张脸已布满森然阴鸷仿佛厉鬼般的神情,他张开手看了看掌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竟是被厉鬼夺舍了。
顾从絮突然懵住。
相重镜……怎么可能被这种低级的厉鬼冤魂夺舍?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厉鬼夺舍后,还没嚣张一会,又有另外一个厉鬼进入相重镜的身体,硬生生将他挤了出去。
厉鬼对铁海棠和顾从絮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满眼全是相重镜那具最易夺舍的身体。
方圆数里已全是厉鬼飘浮,顾从絮唯恐耽搁一会相重镜的神魂被那些争相而来的厉鬼给撕碎,忙化为人形将相重镜抱住,用巨龙威压硬生生将相重镜体内的厉鬼一个接一个震碎:“重镜!醒一醒!别被夺舍!”
但震碎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空隙便又有另外一个厉鬼占据了相重镜的身体,清醒后冲着顾从絮森然一笑。
顾从絮呼吸都几乎停止了,瞳孔猛地闪现一抹猩红。
相重镜被夺舍后,神魂被挤在角落里。
六十年前他经常被厉鬼夺舍,已然习惯了,他正要将身体夺回来,眼前突然闪过一圈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那是夺舍他厉鬼所带过来的。
相重镜愣了愣,趁此机会闭眸去翻看占据他身体的厉鬼记忆。
很快在别人的记忆中,相重镜终于看见了六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相重镜一身凌乱红衣,浑浑噩噩神色木然,脚步虚浮地顺着下饮川岸边慢吞吞地走着,好像受什么牵引的傀儡似的。
不知晃荡了多久,他终于停在了岸边,垂眸去看脚下的岩石缝隙。
因为下饮川鬼魂的阴气,一节龙骨卡在岩石缝隙中被阴气堵得死死的,里面发着光的神魂被熟悉的鬼魂阴气迷迷瞪瞪同化,竟然没想着要逃出去。
相重镜蹲下来,木然地伸出手将那节龙骨拿了出来。
在接触到龙骨的那一刹那,晕晕乎乎的神魂似乎终于寻到了归宿,猛地从龙骨中窜出来,钻入了相重镜的眉心。
这段奇怪的记忆,六十年前相重镜根本没经历过。
或者说他经历了,却忘记了。
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相重镜便已恢复了前世的部分记忆。
相重镜正要再细看,就见自己体内的厉鬼魂魄直直被真龙威压震碎。
相重镜怕顾从絮出事,忙挣扎着熟练地夺回自己的身体,飞快张开眼睛后,就对上顾从絮那狰狞赤红好像要将他吞下腹的魔瞳。
相重镜吓了一跳,开口道:“三……”
顾从絮瞳孔猩红一片,神色漠然看他,突然一把扶住他的侧脸,倾身覆唇,直接堵住相重镜的唇,狠狠渡了一口龙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