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脑海中瞬间冒出昨天浇在沈裴身上的那盆凉水, 惊愧交加的高宏良垂着眼,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记恨着自己在兄弟们面前丢过的脸,他在明知对方无处可去的情况下, 还是联合舍友一起将房门反锁。

大抵是习惯了沈裴在被欺负后的一言不发,直到程意提起,他才惊觉对方可能是因为昨晚的恶作剧而发烧。

可沈裴却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和老师打小报告, 也没有在班级里四处宣扬,对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独自忍受着诋毁和病痛。

如果没有昨晚沈裴狠狠将自己按在水里、濒临窒息的那一下, 高宏良或许还会觉得对方只是胆小, 只是懦弱;

但在亲身体验过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以后, 他却觉得, 沈裴只是不想和自己计较。

——这就是实力悬殊所带来的态度转变,人善被人欺, 马善被人骑, 只有自身足够强大, 隐忍和退让才会被视作善良。

等了许久也没见高宏良说话,原本想要上前拉架的女生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表情颇有几分尴尬。

“怎么回事?”觉得此刻的气氛实在古怪,和纪唯关系最好的女生杨梅, 偷偷怼了高宏良一下,“你说话啊。”

既不敢当着程意的面撒谎又不想认错,高宏良进退维谷,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声的黑发少年忽然张口。

“程意,”坦然承受着校医室内情绪各异的打量,倚在病床上的少年定定瞧着对方, 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放开他吧,你误会了。”

你误会了。

眼前飞快闪过少年昨晚坐在台阶上求收留的可怜样儿,程意气急反笑,推开高宏良狠狠骂了声“艹”。

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亏他还替对方难受。

眼见自家老大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杜建慌忙追上:“程哥慢点!等等我啊!”

屋子里紧绷的气氛陡然一松。

离程意最近的杨梅拍拍胸口:“他可真凶。”

“就是就是,”另一个女生附和,“居然和那种人混在一块,沈裴他果然是……”杀人犯的儿子。

八卦说到一半才想起正主在场,她表情讪讪地住嘴,徒留一片面面相觑的沉默。

“还有事吗?”像是没有听到刚刚那句诋毁一般,黑发少年重新闭眼,“没事的话我休息了。”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正眼瞧过站在病床旁的纪唯,更别提那份装在塑料袋里、冷且油腻的午餐。

分明是他在生病,可不知为何,一旁怯怯看着对方的纪唯总会让人觉得更委屈些。

杨梅忍不住道:“拽什么拽啊,真是好心当做驴肝……”

“行了!”杨梅的吐槽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受不住校医室内压抑的氛围,高宏良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摊牌,“昨天是我故意把沈裴反锁在了宿舍门外,他没有地方睡觉,所以才会感冒。”

“反正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脑抽,和沈裴无关,等晚点老班来了,我会主动找她检讨。”

万万没想到沈裴生病的真相居然是被高宏良捉弄,先前还觉得对方矫情又冷漠的杨梅一愣,脸上立刻火辣辣地发烫。

偏生纪唯还一如既往地当和事佬:“……其实同学间有点小摩擦这很正常,既然沈裴他都没说什么,高宏良你也不用这么严肃。”

0049作势欲呕:【慷他人之慨,这茶味超标了好吗?】

其他几名三观较正的学生的表情也一言难尽,虽然他们是不喜欢沈裴没错,但高宏良的行为明显已经越线。

就算纪唯再怎么想维持班级和谐,他也没资格替沈裴去说原谅。

迟迟没有等到同学应和自己,纪唯转头,发现杨梅和高宏良看向他的眼神都很陌生。

“行了,”意识到一向和沈裴不对付的高宏良是铁了心要帮炮灰说话,徐向阳强行忍下想骂娘的冲动,“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教室吧。”

——尽管早就对纪唯的善良圣父有所预料,可每每替对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一阵恶寒。

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耳根重获清净的沈裴往床上一躺,盯着快见底的输液瓶幽幽叹了口气。

【小狼崽子生气了。】

【你说我亲他一口能管用吗?】

0049:【……】

醒醒,你会被当做死变态抓起来的。

【唉,】完全没有被自家系统的吐槽打击到,沈裴摇头,【幸亏我提前把程意的T恤装进了书包。】

余光瞥见一抹银灰,他又紧接着补充:【哦,还有饭盒。】

0049无话可说。

只要某人愿意,他总会有一万种方式和程意“巧遇”。

小团体的恶作剧导致学生高烧,饶是二班班主任性格极好,也不由被高宏良的行为气到手抖。

一直以自己带出来的学生为骄傲,名为张莉的老师怎么也没想到,校园霸凌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班级。

而她看似正直开朗的班长,竟然也向老师隐瞒了真相。

清楚青春期学生的心理健康需要正确引导,张莉先是肯定了高宏良知错就改的态度,然后才措辞严肃地批评了对方。

校园里的八卦总是传得飞快,于是,当挂完点滴的沈裴再次回到班级的时候,大部分学生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人类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少年人的心思其实非常简单,在知道沈裴也是个会被欺负的普通人以后,他们在同情对方的同时,也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杀人犯的孩子好像也没什么特殊,这个吹吹风就能发烧晕倒的沈同学,看着还没有隔壁的程校霸可怕。

无意间在课桌里摸到一盒圆滚滚的糖罐,沈裴本以为是某人的惊喜,打开后却看到了一张字迹清秀的便签。

“对不起。”

落款是杨梅。

这个总是像老母鸡一样护着纪唯的女生,在捋清中午发生的乌龙以后,用自己的方式对沈裴说了抱歉。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直,她虽然大嘴巴又喜欢八卦,却并非没有家教。

前世今生头一次收到这样的便签,沈裴假装没有发现杨梅的偷瞄,饶有兴趣地剥开一颗草莓奶糖塞进嘴巴。

杨·美少年控·梅:……

要命,外表高冷的沈裴居然喜欢吃草莓奶糖。

这简直就是漫画里才有的反差萌。

在一片难得祥和的氛围中,只有两个和沈裴同寝男生窝在角落,瑟瑟发抖地用手机交流。

【咋回事儿啊?良子他被下降头了?】

【不会是被揍服了吧……】

【妈耶,幸亏我们昨天跑得快。】

【虽然但是,今天晚上可咋办啊。】

可惜他们的担忧注定只是徒劳,因为沈裴今晚压根就没有回寝室的打算。

压着股邪火睡了一整个下午加晚自习,心情烦躁的程意躲到天台抽了根烟,然后才卡着关门的时间回了宿舍楼。

心里一直挂念着那个小没良心的病情,程意将对话框里的文字删了又改,却还是没能把“他怎么样”这四个字发给杜建。

沈裴的宿舍是几号来着?

他会不会又被那群混蛋锁在门外?

脑海里不着边际地想着类似的问题,晚归的程意掏出钥匙,动作轻得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弄亮。

明知昨晚的相遇只是个巧合,可站在黑暗里的男生却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再捡到一只猫就好了。

仿佛是传说里的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就在程意准备开门进屋的瞬间,他的膝盖突然撞在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上。

“唔。”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灯亮了。

怀里抱着T恤和饭盒的黑发少年坐在地上,小巧的下巴被磕得通红。

周遭能站起来的空间已经彻底被眼前高挑英俊的男生堵住,他只能仰着头,睁大一双黑润透亮的眼睛。

犯规。

太犯规了。

早就已经过了偷偷看小电影的年纪,程意原本以为自己对那种事情无感,却没想到会被一个沈裴勾起回忆。

没办法,他们现在的姿势……

“我是来还东西的。”全然没有察觉对方脑海里汹涌翻滚的废料,黑发少年态度坦荡。

被校服包住的腿微微蹭在少年脸侧,程意垂眸对上那双清亮亮的眼睛,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龌龊。

或许是他的错觉,少年唇齿开合间,竟还带着种甜甜的奶香。

然而还没等到程意发问,嗅觉灵敏的少年就小兽般地动了动鼻尖:“你抽烟了。”

程意一哂:“是啊,吓到了?谁让我本来就是……”个坏学生。

“难闻。”

适时打断某位中二校霸的不靠谱联想,黑发少年翻出抱在怀里的糖罐,认认真真地递给对方一颗:“吃。”

自觉被嫌弃的程意:……

向来对糖果这种甜腻腻的零食无感,绷着脸的男生正想拒绝,余光却瞧见了糖罐里的便签。

于是他弯下腰去,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道歉信,还是个女的。

瞬间觉得少年嘴里勾人的奶香变了味道,程意低头咬住对方递来的糖,一把抢过那个碍眼的圆罐。

“一颗不够。”

“我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