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州令离开沛城五个多月之久,长宁克勤克俭,从不懈怠。开了新年起,百姓们似乎都攒足了力气,那边只要是官府亲下郡令,说是缺了什么,急需什么,百姓们便是像打了鸡血一般的,四处筹募。
等终于熬到州令回郡,只见城外一车车的物资运来,那景象是百姓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壮观。行队浩荡,插着龙旗,看不见行队的尽头。一车车的物资排队等待验录,哪怕是在城外拐了一圈又一圈,也仍是见不到队尾在何处,简直像是直接迁了一座城回来。金银,粮食,建材,匠人,军队,还有数不尽的流民随行。
风尘仆仆,州令灰头土脸,不像是为官,脏兮兮,土哄哄的,说他是个土匪头子也不为过了。
“州令!”长宁高兴坏了,牵了遥生往城门处亲自迎接。
“臣不辱使命,只是耽搁已久,请献平王责罚!”那州令也是累的够呛,信使反反复复传报,说公主苦于支撑。最后几天,州令归心似箭,干脆不眠不休发了疯的赶路。
回郡之时,可是真真正正急得长宁火烧眉毛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只怕这城衙都要被公主拆了!”安常侍与风尘仆仆赶回来了的州令,佐记员对礼。那记员,拆了贴身行囊,小心翼翼捧出一本文书,交由安常侍,又被转奉于长宁面前。
“可不么,这几年灾害贫乏,钱没了,粮也筹不到,物料更是奇缺。”长宁接了文书,还不待展开,小声与州令抱怨了几句,“州令与我而言,就如救世之主一般!”
州令哪里承得如此之大的恩典,敛了袍子就跪下请罪,“公主,臣有事不得不报。”
“你说就好好说,怎么出去小半年,又被教化约束了!”长宁匆忙搀起州令。
“公主,臣一路而来,今年四处灾荒,流民无以安定,多地更是起义,流寇盗贼频发。”州令虽是倦怠,佝偻着身子,侧身引了长宁相看。“臣斗胆,与陛下请求颇为过甚,是因着一件事。臣必须沿途收容流民,解皇城受围困之苦。陛下有令,免沛州
三年赋税,每年再抽调各地赈灾拨款四成,集于沛州。凡流民所求,不得拒之门外,皇城也将以之为引。”
“父皇是把我这沛城当成了难民营了。”长宁冷笑,“年年赈灾,年年灾祸依旧,现如今,他只花四成的款额,就想解这难题,倒底也是父亲算计得更狠些。”
州令惭愧,便又跪了下去。
“想在皇城时,就是年年受灾民围困,来到沛城时,皇族眼皮底下的封地尚且受贿无能,这璟的江山,是否也生了病?”长宁彻底垮了脸色,终是维持不住那面上的大度与从容。
“阿宁…”
“公主请择言。”众人深怕这样的话会惹来祸事,忙是劝阻,唯有长宁冷笑不止,这沛城又像是她初来时的景象,数不尽的流民们饿的两眼发昏,有气无力坐在城外,这其中,不乏病弱的古稀老人和饿得嗷嗷直哭的小婴儿。
“去搭粥棚,且先让流民在城外留一日,不论如何,先想办法让他们吃饱了饭。”遥生也跟着皱了眉头,这么多的流民入城,等于是一瞬间在沛城里制造了恐慌。仅仅是饿还好说的,可这些人,若是因为饿得失了约束。去偷,去抢,去打架,那将会直接把沛城拖垮。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眼看着黑压压的流民压城,百姓们也都慌了,这日子才好了一点,甚至饥饿的恐惧还让留在骨子里。
“这么多人,沛城哪养得住啊!”
“这是要逼死人啊!这么多的人,就算是拔草根吃,也不够吃的!”
“这可怎么办呐?倘若是以后到处都是要饭的,小偷,强盗,还叫人怎么活?不然!不然与公主请命锁了城门如何!”
“放屁!你还没锁够!你以前不要饭?不是献平王和王妃,你他妈跟那群流民有区别?”
百姓们吵了起来,渐渐地这种恐慌在城里蔓延开来。不光是城里,就连城外的流民也激动了起来。无形之中,百姓们对立了起来,眼看就要剑拔弩张,长宁命人制止了混乱。
“曾经怎么熬,现在的就怎么过,没什么过不去的,
人就是财,我长宁曾经能把你们从地狱里拉出来,今天就一样不会把你们再推回地狱里去。”
“城尹,城辅听令!”长宁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
“臣在!”
“今日之后城门凭牌出入,开设入籍处,老人,携带幼童的妇人,还有孤儿立刻放籍入城,赈济净身防疫病。”长宁下令,“还要开放学堂,妇人堂,入城既要接受管理,学习律法规矩。”
“是!”城辅不敢耽搁,躬身一拜,便领了人匆匆安置。
“城中现在还缺不少人手。”遥生与长宁提议,“各建地匠人队可上报人手缺口,农要垦荒,商要募工,这些都需要人手。男女分营,且养三日积蓄精力,缓解疲乏之苦,也可用这段时间,学习沛城律法。凡招募入城者,可持临时牌进城入工,惰意乞讨,徒生事端,抢盗犯法之人,可撵出沛城永不得入内,持临时牌者,满一年,转为城籍如何?”
“甚好!”长宁望了望遥生请求,“州令疲惫尚需休息,我也有其他的事要做,娘子,难民这一块,你能否帮我撑几日,待我…”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会尽力而为。”遥生看不得长宁愁闷,只得安抚。
本是不该在众人面前轻薄,长宁消沉,低头抱了抱娘子不忍。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稳定民心,维持沛城的运转。
两个人各自忙碌,遥生望着黑压压的流民心中也是不止叹息,想要养活这么多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她的长宁只怕又会累得无法脱身了。
回了城里,百姓们自然跟随蜂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献平王怎么也都会交代一声儿。登上东市的一座楼,长宁站在二楼之上远眺,见百姓们人人惶恐,只等着自己发话,长宁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眼晕。
“三件事,立法,济民,发钱。”长宁用尽可能大的声音与百姓们宣讲,一旁,记员匆匆取了手录记录。
“立法,我承诺大家,十日之内,将完善沛州的立法,凡作奸犯科,偷盗伤人者,将迎来更为严苛的收监教改。为官者不为民
做主,为民者不恪守道义,自有法度天降,惩做恶为奸之辈。既然要管,不光管流民,城内百姓倘若有人欺凌造谣生事者,也将一视同仁!”
“好!”沛城算是一座经历过劫难,艰难复苏的城。百姓们从苦日子里出来,都凭着邻里相亲的相互扶持,民风淳朴,加之长宁有意无意一直在引导百姓们的为人处世方针,城中只有一片赞赏,不见有人抗议。既然献平王说可以保证大家的绝对安全,那百姓也对流民少了一些敌意。
“济民。大家也看到了,城外流民无以为生,入了城没有立命之本,他们就只能变成乞讨者,变成地霸,甚至民变。要养人,就要给他们生路,这开酒馆的,总要用几个小二哥不是?那做衣裳的,不也要绣娘,店员么?”长宁一眼望见仰头的王婆子,唤了一声:“王婆子,你那饼铺子一日日的扩大,要不要看炉的伙计!”
“要得要得!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我老婆子不会见死不救的!”王婆子扯着嗓子回答。
“好,凡招工接纳持临时牌的百姓,今年免税赋以示公平!好不好?”长宁似乎不那么愁了,她的百姓苦过,自然是不屑于落井下石的。
“第三件事,发钱。”说到这里,长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发钱?”
“发钱?!”百姓哪还听说过这样的好事?!
“这半年苦了大家四处筹募物料,原先是长宁手上没了资金周转,眼下,父皇的支援终于到了。自明日起,大家可持身牌,前往府衙令钱,之前欠下大家的,一分都不会少!”
“嗐!献平王,税你也不收,还要接济流民,现在又要发钱。这日子不过啦?”百姓突然有人发了声。
“是啊是啊!这两年,宫殿也拆没了,税也没收过,我们这房子铺子,白住白用,你还要发钱?”长宁不急的,倒是百姓先急了。要知道沛城百年不遇清官,终于碰上长宁这样的官,民不拥护,天理难容。
“公主有难处,原是我们无以为报,可现在,自然是要报恩的!区区一膀子力气,献平王您只
管开口便是,哪有帮我们大伙儿建城,还要给我们银子的道理!”又一男子也是耿直,不由分说就仗着胆子开了口。
“我看谁敢领钱!”一旁一个膀阔肩宽的大胡子蹬了眼睛,一副凶悍的模样,“眼下那么多流民等着吃喝,现在要钱,那就是抢钱!这些钱,拿去能买多少粮食!我看看哪个不要脸的,敢伸着手当乞丐!”
看着百姓,长宁心中感动,却也还是要明了事理,“非也非也,生了病要钱救命,成了年要钱来取媳妇,这人啊,总有难的时候,万不可一概而论。”
“借钱借粮,救命取媳妇,那也是我们邻里帮衬,便是最后再不济了,领钱不迟。”一个老夫人跟着对答,“公主您呀!拿着钱办大事!不是您,我们早就饿死了,还计较这眼前做什么!”
“是啊是啊!”百姓们呼声渐高,原是七零八落你一言我一语,眼下大家都不肯收着这个钱了,倒是惹得长宁尴尬。
“不如这样!安常侍!”长宁豁然开朗想了一个法子。
“奴在。”
“待明日起,城衙外搭起暗棚,凡领钱者照付不得推辞。当下不领者,也要来签个字,政府出息,帮大家以钱养钱,待我沛城富裕之日,定当连本带息一并奉还大伙,决不食言!”长宁觉得如此这般,做了也是为民而做,日后补偿给大家,也定不会亏待了百姓们这一片真心诚意。
只是她没想到,第二日在城衙前搭起小棚时,百姓们大多都不肯领取。初时,是百姓们默不作声的拒绝,到了后来,记录的名册被不知何人起了头,不领钱,不贪息。干脆抢了记员手中的笔,在自己的名字上大笔一划,便是潇潇洒洒离去。
这沛城的儿郎们有骨气,讲仁义。当真是对长宁的决策毫无半点质疑,只一心追随。现如今,家家户户再不至于饿肚子。甚至凭着本事,勤奋一些的,还能赚上些小钱。既然不愁生存了,百姓们想要报恩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而今次这一场“抗议”,便算是百姓们最淳朴的报恩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