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小义脸上表情僵住。
姬玉泫心里乐得前仰后合, 表面上却八风不动,直接将粥喂到乐小义嘴边:“张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乐小义挣不过, 姬玉泫又当看不见她的眼色, 她只能认命, 乖乖饮下那一口温热的清粥。
唔, 有点儿糊。
乐小义偷偷瞅了姬玉泫一眼。
姬玉泫平静淡然的脸孔在乐小义咽下那一口清粥之后变得微妙起来, 神态略有两分窘迫,但看向乐小义的眼神却闪烁着星光。
乐小义咧开一口小白牙:“好喝啊,谁请的厨子小清粥都做得那么好?”说完她竖起大拇指, 神态夸张地赞了一句, “惊为天人!”
姬玉泫差点把粥碗叩到乐小义脑门上,被乐小义这么做作的夸奖臊得不行。
纵使她脸皮厚过城墙, 亲手给心上人下厨也是头一遭,学了好几天了, 成品才勉强能入口,被乐小义夸了高兴归高兴, 但更多的还是害羞。
好在她比乐小义稳得住,脸上一点儿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哼哼唧唧地嗔乐小义一句:“惊为天人是这么用的吗?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话音未落, 又是一口小清粥塞进乐小义嘴里。
祁剑心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乐小义的伤势看样子真没什么事儿了,他也放宽心。
年轻真好啊,打情骂俏, 有滋有味,真是好呀!
等等,打情骂俏?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祁剑心扶住脸上的面具,心道自己果然是老了,两个小女娃,叫姊妹情深!
乐小义就在祁剑心的注视下,如芒在背地接受了姬玉泫的投喂,期间一点多余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敢有。
一整碗清粥下了肚,乐小义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姬玉泫搁了碗勺,于乐小义身边坐下,又替乐小义探过腕脉,问她:“要不要躺一会儿?”
“不躺不躺。”乐小义连连摆手,“都躺大半个月了,骨头都快长在床上了,让我坐坐。”
她刚喝了一碗粥,气息顺了,肚子也不饿了,还打算向姬玉泫了解一下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那天大战之后又怎么样了?地底下的女魂和姬玉泫是什么关系?后来姬玉泫又为什么会落到魔龙子手中?
乐小义一肚子疑问,一开口就跟连珠炮似的。
姬玉泫一脸无奈,祁剑心却对乐小义如此活跃感到欣慰。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你别着急。”姬玉泫打断乐小义,“我先说吧,那天你受伤之后,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就是十一年前,你跟徐管家出去处理商铺变故那天发生的事。”
这些过往没什么可避讳的,她也没有刻意回避祁剑心。
“你走之后没多久,逾岚山印玄一脉的老术士和一个灰衣老者出现在姬府,他们说要找姬千城,可一进门就对我动手,将我制住,姬府内的护卫发现变故,冲出来要救我,结果整个姬府被那老家伙一掌夷为平地。”
姬玉泫平静地述说着。
乐小义听得认真,跟随姬玉泫的话回想起那一天的事,以及后来她在街坊四邻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心绪起伏,双手不知不觉攥成拳头。
姬玉泫将她的小拳头捉过去,轻轻捧在手心里。
祁剑心的注意力全在姬玉泫讲述的故事上,没注意到她们手上的小动作。
“后来呢?”乐小义问。
姬玉泫现在说的这些,大致都是她所知道的,真正要紧的内容却还在姬玉泫未开口的话语里。
“后来啊……”姬玉泫的眸子暗下去,“后来我发现我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种了一只鬼,他们要利用君澜剑形成的剑阵助那只鬼夺舍我的身体。”
“术法展开之后,惊动了姬千城在我魂魄中下的护身禁咒,姬千城匆匆赶回,杀了那个灰袍老头,因那女鬼的魂魄过于强大,他无法将之摧毁,便反将其囚禁在禁阵之下。”
此战之后,姬玉泫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再醒来,便身已在玄天宫。
于这段经历中发生的一切,仿佛从她的记忆中被抹去了似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姬千城摇身一变成了玄天宫的宫主,其妻苏言卿不知所踪。
姬玉泫来到玄天宫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姬千城不再处处袒护她,对她的态度严厉且苛刻,有些时候,她感觉姬千城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充满了矛盾与仇恨。
那时候的她,年仅十四岁,从光鲜亮丽的姬府小姐一夜之间成为玄天宫冷冰冰的少宫主。
所有人都居心叵测,从那一天起,她便四面楚歌。
再没有哪一个人真心待她,他们畏惧她的身份,垂涎她的权势,贪图她的荣华,还觊觎她容貌,妒忌她的天资。
她的日子,每天都水深火热。
入玄天宫的第一年,她遭到大大小小的刺杀共计两百余次。
平均一天半,就会有人对她动手,最多的一回,一天十二个时辰,她遭遇了十余不同身份的人刺杀,一个人吊着最后一口气,躲在破庙的佛像中避难。
气息奄奄即将昏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乐小义。
连哭都不能哭出声,若被外边巡查的杀手发现,她必死无疑。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到乐小义。
她其实不知道乐小义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乐小义是不是也会像姬千城一样,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从她的生命中淡去,消失,只留下茫然无措与刻进心魂中的仇恨逼迫她前行。
直到,她们重逢。
那一眼看见乐小义,她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干净清透的双眼。
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她心底的喜怒哀乐,看见她的牵挂,她的忧思,她那一颗热忱纯粹的真心。
她想过乐小义或许还记得她,却不曾想,那一柄被遗落在姬府废墟中的寒铁剑,竟被乐小义视若珍宝,十年岁月也没有磨平它的锋芒。
纵使伤痕累累,亦不改初心。
她抵挡不住那样的温柔,十年堆铸的心防土崩瓦解。不管用怎样的手段,也要将乐小义留在她身边。
可小傻子是真的傻。
她都不需要用什么卑劣的手段,乐小义就乖乖跟着她来。
哪怕被她卖了,恐怕乐小义还要帮着她数钱。
何其有幸。姬玉泫心道。
玄天宫的内明争暗斗她没有细说,只一语带过,主要说了被她遗忘的,后来在剑阵之外又想起来的那一些。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乐小义心疼得眼睛都红了,“为什么是你?就因为你是玄天宫的少宫主么?夺舍了你的身体,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姬玉泫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曾听姬千城说起过命格之类的东西,可能我的命格有什么奇异之处,不止是瀚海西龙宫的人,就连姬千城,他也在利用我。”
利用她的天赋,压榨她的价值,操纵她的人生。
而她想从层层叠叠的枷锁中搏得自由,就必须成为人上人,要将权势都拿捏于自己手中,才有可能挣脱桎梏,不再受人摆布。
总有人说,人的命运生来就注定,可她不信命,她只信自己。
祁剑心叹了一口气,附和姬玉泫的话:“我也听过命格之说。”他按照姬玉泫的年龄大致推算了一下,忽然眉头一皱,问姬玉泫,“你的生辰,是不是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十九,午夜子时一刻?”
姬玉泫一愣,乐小义大惊,不等乐小义开口,姬玉泫忽然伸手拦住乐小义,询问祁剑心:“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祁剑心观乐小义二人的表现,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便道:“那时候我还没落入尉迟氏之手,一边辗转逃亡,一边觅地疗伤,对于那一夜,印象颇为深刻。”
彼时夜空中忽现异像,月大如斗,其内现腾云驾雾的火凰图,九声嘹亮凤鸣传遍四海,言道是神凰转世,降临大禹,各方势力闻风而动。
异像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消失,各大宗派大能皆列卦卜算,只得此子位在仟州,可访遍南北,仍无所获,整个仟州,竟然没有十一月十九,子时一刻出生的孩子。
这月中火凰的异像如昙花一现,必然是有人刻意压了消息,若其人是玄天宫主,那么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乐小义听祁剑心说完,眉头却皱起来:“可……小泫的生辰是十一月十九不错,但不是子时一刻,而是丑时三刻。”她说完,侧眸看向姬玉泫,见姬玉泫脸色晦涩难明,她忽然拿不定自己的答案。
万一……
“你确定是丑时三刻?”祁剑心问的不是乐小义,而是姬玉泫。
“不。”姬玉泫摇头,脸上无波无澜,但语气却清清冷冷,“我怎么能确定自己的生辰,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姬千城告诉我的罢了,他说是丑时三刻,便是丑时三刻,除了他和我娘,又有谁能知道真相?”
姬玉泫虽这么说,可眸子里的神采颇为晦暗,到了最后几句,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浅笑,笑容里是冷冷的自嘲。
乐小义心里阵阵发紧,如果姬玉泫的生辰真的的子时一刻而非丑时三刻,那就说明,姬千城从姬玉泫出生那一刻起,就在欺骗她。
给姬玉泫下护身禁咒也是因为他料算到会有人居心叵测,想对姬玉泫动手。
姬玉泫在他手里,是筹码,是工具。
至于还是不是女儿,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如果幼时十四年父慈女孝都只是黄粱一梦,那姬玉泫心里惦念的,与姬千城相关的唯一一段美好也将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