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泫追出客栈, 沿途每走一段路,线索断了,便补上一卦。
她紧绷的神经高度紧张,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 让她再快一点, 不要停下。
尽管她的身体已不堪重负, 五内俱焚, 她的眼睛甚至看不清远处的景物,可她仍挣扎着向前走。
从乐小义被埋进地底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为自己考虑, 不思量这样追上去, 有多大的风险,会不会被杀死, 没有乐小义,她此前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没有意义。
脚步渐渐沉重, 眼前也出现阵阵重影,她就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 于一片树林中被人截住。
她冷眼看着这群人,一群乌合之众, 没有灵元境高手, 但人数众多, 被他们缠住,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
双方碰面,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 这些人显然全是死士,没有考虑生还的可能,一出手就是以命搏命的姿态,而姬玉泫魔功噬体,正是最不稳定的时候。
此消彼长,姬玉泫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气息很急,很躁,气势竟被修为低她一大截的死士压了一头,隐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死士们来势汹汹,甫一照面,就有两人死在姬玉泫的剑下。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黑衣人血溅三尺,倒在她脚边。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姬玉泫体内血气汹涌,伴随越来越浓郁的腥风,狂躁的杀意隐隐又有要发作的趋势。
她的双眼一点一点染上血色,五内如火烧灼,心肺皆痛,可她心间总有一股执念死死牵着她的理智,不肯妥协,不肯溃散。
就如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极度的痛苦中饱受煎熬,却还记挂着心里那一点微弱的曙光,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她就不会被击倒。
穷尽所有勇气,豁出一切反抗命运,只为了在千帆阅尽之后,裹着满身风尘,还能再与她相见。
轰——
沸腾的鲜血被愤怒和杀意点燃,无形的气浪翻卷开来,所有挡在姬玉泫面前的人,须臾之间身首异处。
她撑着剑站在血泊之中,残肢遍地,满面腥风。
乐小义还活着,就是她肆意疯狂的底气。
她甩落剑刃上的鲜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缓缓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
乐小义被女人口中道出的真相震惊到无法思考,两眼涣散,神情呆滞,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神态迷惘。
渐渐的,她的记忆无意识地回放,过往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掠过她的脑海,她看着记忆中那一道娉婷身影,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地底潮湿阴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胸口像有针扎似的,一阵绵绵密密的疼。
女人朝她走来,指尖抚过她的脸,像要替乐小义拭去脸上的泪,可她的魂魄只有一个虚幻的形态,虚无的手指微微浮在乐小义苍白的肌肤表面,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乐小义的眼泪穿透她的指尖落下来。
她眼里的悲伤深邃如海,深深地凝望着乐小义的眉眼,哀戚地笑了起来:“你看,连我的手也碰不到你。”
乐小义垂下眼眸,君澜剑就在她视野不远处。
周围漆黑一片,她的心也仿佛沉进黑暗中,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压力挤得喘不动气。
“我不信。”乐小义声音响起,女人替她拂泪的动作一顿。
乐小义掌心攥了一把黑泥,沁凉的感觉让她的激荡的心绪渐渐平息。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她抬起头来,直直看着眼前这张与姬玉泫一模一样的脸,神态坚定,“她是小泫,你才是那个想夺舍她却没有成功的老妖怪!”
女人心神一震,露出不可置信的哀恸眼神:“你……仍不信我?”
乐小义倒了一口气,右手压着思泫剑剑柄站起来:“你说她天赋异常,修炼速度太快不合常理,可你一个落难于此的魂魄,如何竟能操纵君澜剑?”
“你说你十一年前被强行剥落,受困于此,你的魂魄和身躯分隔两地十一年,怎么可能与她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唯一的解释是,你看见她了,所以模仿她来骗我!”
“如果她真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她怎么可能因为害怕连累我,一个人躲在房梁上偷偷流泪?”
“我不知道十一年前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你的心太狠了,小泫她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乐小义怒目圆睁,握着剑柄的手因剧烈的愤怒在发颤。
女人脸上的神情有片刻呆滞,而后脸色由白转灰,衰败的绝望爬上她的脸庞。
她退了两步,神态凄怆,看向乐小义的目光悲恸又失望。
乐小义心口猛地揪紧,可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决意,抽剑出鞘,剑尖直指女人的魂魄。
以她的实力,若真动手,恐怕下一瞬她就会死在这里,可她仍决绝地坚守心防和底线。
女人看着乐小义手中锐利的剑锋,熟悉的寒铁剑,剑脊侧边暗刻着她的名字。
乐小义明明没有将她遗忘,可她从她眼睛里,只能看见漠然与疏离。
她双肩垂落,哀戚地笑了。
“事已至此,你信不信我,已经没关系了。”她笑着说出这句话,可乐小义心里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抓紧剑柄,听女人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十一年前发生的事吗?别着急,所有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女人没理会乐小义的冷漠和抗拒,继续说下去:“他们将地方选在这里,是因为君澜剑在此地自成剑阵。”
“逾岚山的术士应姬千城所托,借了剑阵的势,在地底搭建了一座更加强大的禁阵,以此吸纳君澜剑的力量蕴养我的神魂,让我不能离开,却也不会死。”
“我的魂魄吸收君澜剑的力量渐渐成长,变成如今的模样,所以我和君澜剑之间,有一层隐晦的联系,君澜剑是灵物,我不能真正操纵它,但它偶尔会回应我的请求。”
“小义,我以为你会不一样,不会像姬千城那样眼里只有玄天宫的利益,我以为你会相信我,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女人一挥手,君澜剑悬浮于空,来到她面前。
乐小义看着那柄气势内敛的暗金色宝剑,心里没由来打了个突。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女人目光诚挚清澈,乐小义看不出任何违和与功利,“这是连机关算尽的姬千城都没预料到的事情。”
乐小义屏气敛息,不作回应。
女人不恼,眼里的笑意哀戚受伤,她闭上眼,平复了情绪,这才开口:“你的爹爹乐君皓,他的魂魄,就在这把君澜剑里,他还没有彻底死去。”
仿佛一柄重锤迎面砸在脑门上,乐小义瞳孔一缩,腿脚发软,险些站立不稳,眼前阵阵发昏。
女人的声音依旧柔软,温温柔柔地告诉她,乐君皓死去的真相。
“尉迟氏、左氏两家人马追杀他到这片树林,乐君皓以一敌五,终不能敌,为了不让这些人拿走君澜剑,他自爆肉身,藏魂魄于君澜剑内,御剑埋入地底,这林中剑阵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乐君皓所设。”
“那一场自爆威力可怖,将方圆百丈的丛林夷为平地,尉迟氏和左氏追杀他的人手也埋骨于此,所以你看,这剑阵之上的土地,没有树木生长,只有一片乱石嶙峋的焦土。”
“若说这世上自乐君皓后,还有一人能拿得动君澜剑,就只有你,乐小义。”
因为你是乐君皓的女儿。
“这禁阵既是依附于君澜剑所成,那么除了经印玄后人之手外,还有一种破阵之法,激活君澜剑自身的力量,以破禁阵。”
女人话音落下,君澜剑落在乐小义脚边。
暗金色的剑身,剑脊上密布荆棘盘曲的花纹,在黑暗中泛着森冷的寒芒。
只要她伸手过去,握住剑柄,就能判断女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可她看着脚边这把剑,却不敢伸手去碰。
甚至,她因恐惧而怯懦,目光涣散地朝后退了一步。
别逼我。
乐小义好不容易坚定的心防再一次摇摇欲坠,内心的彷徨和挣扎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孰真孰假?孰善孰恶?
她不愿怀疑任何人,可女人的温柔却残忍地逼她做出抉择。
她被逼进绝路,女人口中吐露的字句对她有无穷无尽的诱惑,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她肩头。
可她不能怀疑姬玉泫。
那是她的小泫啊。
乐小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迷茫与惶惑,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来。
她泪流满面,朝君澜剑磕头行礼,而后,在女人震惊的目光中,决绝开口:“小义心意已决,还请爹爹宽恕,既然我不能选择真相,那就将一切交给小泫来决定吧。”
“从现在起,我不会想着出去,也不会碰君澜剑,我就在这里等小泫来。”乐小义看向一脸骇然的女人,神情坚定地说道,“她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