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奉怒眼圆睁, 死不瞑目。
乐小义强撑的镇定忽然间分崩离析,绷紧的心弦一松,顿时打了寒颤, 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的心跳很快, 除了对被尉迟奉触碰的反感之外, 还有第一次动手杀人的后怕和紧张, 有点手软腿软, 都快站不稳了。
姬玉泫手里不知多少人命,才能在杀人时那么云淡风轻。
乐小义心想:小泫不知遇见过多少像尉迟奉这样的人,她不杀人, 人就会杀她, 幸好小泫足够强大,足够果断, 也足够心狠,才能一直好好活着。
乐小义用力喘息, 胸口剧烈起伏几下。
她打不过骨元境的尉迟奉,哪怕得了琉璃鸟, 修为有所提升还是打不过。
那只琉璃鸟休眠的时候谁也叫不醒,空有强大实力却只做了个好看的发簪, 乐小义因此必须自力更生, 出此下策。
尉迟奉隔着衣服在她后腰的位置摸了一把, 她恶心得想找条河好好清洗一下,心里跟姬玉泫道了几百遍告罪,强忍着难受的心情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她还要去找左诗萱, 连尉迟奉找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是一身伤,左诗萱多半也遭遇了兽潮困境,若耽搁久了,恐怕有性命之忧。
有琉璃鸟的气息为乐小义开路,凶兽绕行,乐小义一路疾走,环绕中间那棵巨木一圈一圈地朝外寻找,先后找到了李同和周力的尸体,他们都已经被凶兽咬得面目全非,叫乐小义一颗心沉进谷底,左诗萱会不会出事了?!
乐小义心慌意乱,不由加快了脚步,终于在靠近外围的区域找到被豹群逼进绝路的左诗萱。
左诗萱一剑挥开试探上前的花豹,后背抵着一块高耸的山岩,胸口激烈起伏,身上多处挂彩,已至穷途末路。
血和汗混杂在一起,一身衣袍都被湿透,可她无暇顾及,挣扎着提起最后一点精力,警惕地注视着围上来的豹群。
万兽林的凶险令人无法喘息,最令人绝望的是,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却只能一头扎进去,无法逃离。
其中一头花豹朝左诗萱飞扑而来,它的速度快如闪电,只一个瞬间就欺近左诗萱身外一步,血盆大口一张,獠牙泛黄,腥风扑面。
生死一线的瞬间,她却连剑也提不起来。
这一弹指的时间在她的感官中被无限拉长,她心里忽然觉得好笑和荒唐。
有多少习武之人像她一样,在江湖与家族的争斗中辗转求生,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险,好不容易学有所成,闯出一星半点的名声,却被对死亡的恐惧禁锢在一场虚无缥缈的游戏里,就这样荒诞地结束了不算短暂的人生。
岂不可可笑?
真荒唐。
最后,她握剑的手无力垂落,就这样死了,死了也就不用再背负使命负重前行,不用再理会族中傲慢之辈的闲言碎语。
锃——
耳边响起一声剑鸣,腥风刹那退远,左诗萱讶异睁眼,见乐小义携剑而来,那豹群看见她,仿佛看见不可匹敌的洪水猛兽,竟然慌乱无措地自行退去了。
左诗萱檀口微张,一脸震惊。
“表姐!”乐小义扶住左诗萱的肩膀,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腿脱力,狼狈地跌坐在地。
左诗萱休息了一会儿,将气息喘匀,扔掩不住满目震惊:“表妹,你……”她话未说完,忽然喉头一窒,急促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淤血,如此呼吸才顺畅了些。
“表姐别急,先运功疗伤,具体的我稍后与你细说。”乐小义见左诗萱伤重,眼露担忧。
乐小义如此说了,左诗萱便不急着追问,她原地盘腿坐下,取了一枚丹药服下,开始运功疗伤,乐小义则在旁替她护法。
一炷香后,左诗萱一个周天运功结束,伤势暂时压制下来,又开始处理外伤。
乐小义这才说起自己方才那场离奇的经历,但掠过了她杀死尉迟奉的细节,说自己只见到了李同和周力的尸体,却没看见尉迟奉。
左诗萱再查自己的血契时,发现那个隐藏任务消失了。
“看来,这种隐藏任务只要一个队伍里有一个人完成了,其他人的任务就会消失。”左诗萱看了乐小义一眼,庆幸地感叹一句,“幸好只是任务消失,而不是没有完成任务的人消失。”
乐小义心里悻悻然,心里也一阵后怕,若她完成任务出来左诗萱却出事了,她可能无法面对过于残酷的现实。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尉迟奉笃定她从树洞中出来一定得到了重宝,肯定是尉迟奉发现自己的任务消失了,才断定有人已经进入仙人遗迹。
为了这个任务,他们五人的队伍死了三个人,如果最后没有人完成这个任务,恐怕结果会是全军覆没。
乐小义心有余悸。
“事已至此,我们就回去吧。”眼前闪烁起红光,左诗萱由心庆幸,每一次活着回去的机会都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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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宫主,从大禹传来消息。”黑衣蒙面的侍从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尉迟氏东南府有一名嫡系后辈死于我宫奇毒点朱砂,衍州分堂主事着人来问,此事是否少宫主授意?”
点朱砂?
姬玉泫慵懒地倚靠在软榻上,手边生着一盆炭火,闻言翻动奏报的动作顿了顿,美目中藏了一抹盈盈浅笑,但声音却柔韧中透着漠然和清冷:“尉迟氏最近背地里小动作不少,不过上了一道小菜而已,怎么,叶无归的胆子已经大到敢来责问我了吗?”
“少宫主恕罪!”侍从双膝跪地,眼露惊惶,“属下立即给叶堂主回话!”
侍从匆匆退下,于亭外撞见款款而来的明艳女人,立即躬身拜见:“梅大人!”
梅如君摆手示意其人退下,自行步入三曲亭,将一件厚氅披到姬玉泫肩上,柔柔笑道:“你又吓唬他们。”
姬玉泫抬了抬眼,对上女人幽深若潭的温润眼眸,意有所指地说:“这些人现在胆子大得很,不敲打敲打就要翻天了。”
梅如君不与她争辩,只摇头浅笑:“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前阵子你答应陪我去落梅山的,今日日光晴好,玉泫可愿赏脸?”
姬玉泫侧首望着远处笼罩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落梅山,沉吟良久,方道:“也好。”
玄天宫地处极寒之地,入冬比剑神宗早两个月,十一月初,落梅山上已覆满白雪,皑皑银装,与簇簇寒梅相映成趣。
梅如君同姬玉泫并肩而行,自枝头摘下一支娇艳红梅,侧首簪于姬玉泫发间。
姬玉泫肤质莹白,五官如玉,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自带柔婉深情的神采,深邃悠远,多看一眼就能让人深深陷进去,沉入那眼波中包纳的柔情里无法脱身。
每一个被这双眼眸吸引的人都知道,那番深深情意只是与生俱来的魅惑姿态,藏在多情的表象之下,是一副冷硬如铁的狠辣心肠。
可仍有人前仆后继,赴汤蹈火,甘心画地为牢,只为博佳人一笑。
魔龙子如此,梅如君亦如是。
姬玉泫神情寡淡,一抬首,便见身侧人目光痴痴然,眼底尽是掩不住的隐忍情意,她一声叹息,梅如君乍然惊醒,唇角浮现的笑容染上两分苦涩的味道。
“我给了你自己坦白的机会。”姬玉泫漠然望着满树寒梅,她站在林间小道上,一树树的梅花将她团团围困。
漂亮的女人都是危险的,漂亮的花也往往致命,就像此时藏在那些绝美的风景背后,铺天盖地的杀机。
梅如君的眼神变得沉默而哀伤,她凝望姬玉泫的双眼,微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自认表现足够自然,所有的安排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姬玉泫还是知道了?
既然知道这梅林是绝命的险地,她为何还要来?
“很早。”姬玉泫摘下发间那一支红梅,一瓣一瓣拆掉它柔软的花瓣,任由那一点点落红随风而散,“回来那天,我就发现了。”
梅如君红唇微颤,嘴角的笑意苦涩却不勉强:“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姬玉泫不躲不避地直视梅如君的双眼,片刻后终于笑起来,露出今日第一个由心而发的笑容:“理由,重要吗?”
不重要了。
梅如君一双美眸泛起泪意,自她决定背叛的那一刻起,有关她的一切,对姬玉泫而言都不重要了。
结果只有成败两种。
姬玉泫拢了拢白狐毛的披肩,将山中呼呼吹刮的风阻隔在衣襟之外。
下雪了。
莹白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姬玉泫仰头,刚刚还晴好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灰蒙蒙的,像要哭了一样。
她又叹了一口气:“如君,你跟了我十年。”
那时她刚来玄天宫不久,无权无势,只有一个单薄到可笑的身份,梅如君于她,亦师亦友。
有一瓣雪落到她指尖,顷刻融化,变成一滴晶莹的泪。
那年也是一个早冬,风景如旧。
“我身上新旧共计二十九道留疤的伤口。”姬玉泫拂去指尖那一滴残泪,“每一个心腹之人,最后都试图杀死我。”
“如今你也走到这一步。”她看着梅如君,笑容中终于透出一股难以言说苦涩和委屈,“你说,这些年,我可有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梅如君吐出胸中浊气,“是人心贪婪,硬要让你背负这枷锁。”
她眼角淌下一滴泪,转瞬而逝:“如果折断你的羽翼可以让你受困于凡尘,哪怕引火烧身,鲜血满身,我也甘心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