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明星稀。
瀚海西龙宫魔龙子造访南宫府,姬玉泫与魔龙子见了一面,魔龙子带来另外两处图谱的消息, 并告知姬玉泫自己过几天将赴济州跃龙滩郭老先生的寿宴, 邀姬玉泫同行。
姬玉泫以剑神宗之事未了为由拒绝, 魔龙子并不放弃, 又道:“我前阵子得到可靠消息, 郭老先生府上藏有一片神龙鳞,并将在寿宴上用作比武助兴的彩头,广邀天下豪杰相聚跃龙滩。”
“你不是在收集《天罡·剑星》的图谱残卷吗?想必是有意那传说中的四品铸剑图谱, 若得神龙鳞, 以真火炼化,掺入原料之中, 有极大几率提升成品品质,届时你我同去, 还愁不能得手?”魔龙子积极劝说,一双黑眸却静若幽潭。
他生了一幅俊美的好皮囊, 剑眉星目,脸部轮廓硬朗分明, 刀削斧凿, 脸上时常没什么笑意, 神情清冷,两片薄唇冷冷地抿起,看上去颇为薄情。
任谁也想不到, 样貌如此清冷孤高之人,竟数年如一日地追随姬玉泫的脚印,踏遍大江南北,只为与之多见一面。
姬玉泫抚了抚下颌,眼露深思之色,显然也有所意动。
只不过,她心里的想法与魔龙子猜测的大相径庭,她只是在估量,乐小义现在身怀鸿蒙剑心,修为想必不久后就能突破脉元境,现在那把旧剑品质次了,若得神龙鳞,可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乐小义将那寒铁剑的品质升一升。
如果魔龙子知道姬玉泫心里想着要把神龙鳞用到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一品寒铁剑上,恐怕会气得吐血。
当然,他不可能知道。
见姬玉泫意动,魔龙子再接再厉,又道:“从此地去济州,以你我脚程,一个来回也耗费不了太多时间,拢共大概三日,月底将近,你看剑神宗这边事务能不能暂且放一放?去一趟济州再回来,也不耽搁。”
姬玉泫复思量了片刻,算了下时间,终于点头同意。
魔龙子大喜,干脆在南宫府住下来。
南宫府是南宫世家的地盘,姬玉泫无权干涉魔龙子去留,对此并不多言。
不过,因魔龙子造访,姬玉泫离开玉溪镇那日途中多了个变数,遭遇伏击之时,魔龙子不知内情,与剑神宗人大打出手,直将蒙了面的傅明奂打个半死,此乃后话。
玉溪山谷数十里外的剑神宗,樾清居南院南三阁,乐小义与左诗萱相认后到左诗萱房中做客,两人相谈甚欢,不觉间已月上中天。
左诗萱问起乐小义紫玉葫芦的事,乐小义没提姬玉泫,就说被自己不慎弄丢了,左诗萱不疑有他,又询问乐小义幼年时的遭遇,如何来到剑神宗。
左诗萱坦言她在怀疑剑神宗身份的时候就派人偷偷调查过,但是乐小义在来剑神宗之前的经历无人知晓,也无从查起。
乐小义自己从来没有与人说起过自己小时候的事,但凭乐小义来剑神宗时虽然受伤,但有修为在身,且随身有一把旧剑可知,乐小义幼年时应有贵人相助,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失散了。
左诗萱的猜测与乐小义的经历基本吻合,只是她不知道乐小义更小的时候吃过多少苦。
“我的养母是一名农妇,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乐小义回忆着以前的事,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捡着记得的告诉左诗萱,将与姬玉泫有关的部分全部略去,只说紫玉葫芦被人认出来,然后那人给了她一本心法秘籍,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乐君皓,剑也是此人送的。
说到此处,乐小义苦笑了下。
她向左诗萱坦白前些时日自己去藏书楼看到一册卷宗,卷宗里说乐君皓狼子野心,不仅偷学魔功堕入魔道,更暗害同门祁剑心,然而当初教导她修炼的前辈却告诉她乐君皓是个侠肝义胆之人。
所有有关乐君皓的往事她都是听人口述,自己了解的并不详尽,所以不知道该信谁所言。
左诗萱闻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意有所指地宽慰她:“虽然世人的确对乐君皓前辈诸多指摘,但我还是信姑母所言,历史皆为历代君王所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卷宗所记多有不实之处,不必放在心上。”
左诗萱称左云琴为姑母,却唤乐君皓为前辈,个中缘由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说破。
从这一句话里,乐小义听出了几分深意,左诗萱应该知晓一些内情,自尉迟弘义坐上宗主之位,卷宗上的内容如何记载肯定是经过他的授意,事实真相恐怕不只是书面所载的那么简单。
乐小义懂得分寸,左诗萱没有细说,她也没有贸然去问,心中对左诗萱的体贴颇为感激,便朝左诗萱点头道谢,又继续讲自己的经历。
后来传授乐小义修炼的高人有事离开,再未回来,临走前为乐小义指了一条明路,告诉她龙吟山脉里有大禹王朝最强宗门,她就寻来了。
乐小义在心里默默向左诗萱告罪,因事关姬玉泫,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哪怕明知左诗萱对她已经格外好了,她还是修饰了这部分经历,同时也在心中暗道,若以后有机会,征得姬玉泫的同意,便向左诗萱坦白。
她揪了一把耳边的头发,缠在手指上,很不好意思地说:“结果我入山之后没有找到剑神宗,反而被一头成年的剑脊虎打成重伤,若不是宗内高手出手相救,我可能就死在龙吟山脉了。”
左诗萱没有嘲笑她,反而一脸心疼和惋惜,若不是在剑脊虎手下重伤,乐小义早就成为外门弟子了,她们何至于到今日才相认?
“表姐,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乐小义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坐正身子,肃整了脸色。
左诗萱见她如此,也凝眉正色,应道:“你说。”
乐小义叹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心思感到愧疚,她在心里整理好措辞,这才开口:“我想,私下我唤你作表姐,但在外面,我还是称呼你师姐,我的身世……”
乐小义心里有一瞬的难堪,她的身世并不光彩,尽管上一辈人的恩怨与她无关,她甚至一次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不管往事有多少隐情,现实带给她的,只有重重危机。
甫一咬牙,她才把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说下去:“我的身世不宜广而告之,虽然表姐认我,但我想,左氏中,像表姐这样承认我的人恐怕不多,我也是三生有幸才能与表姐相识,如此实为无奈之举,还请表姐帮我。”
就算她身上有左氏的血缘,但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为左氏所接受,乐君皓又是千夫所指的大恶人,她无依无靠,为了能在剑神宗修炼,也为了能继续苟活于世,她不得不在羽翼丰满之前,向世人隐瞒自己的身份。
左诗萱当然明白乐小义的难处,善解人意地应了她的请求,不再言此事,转而言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见轩和长老。”
见乐小义面有不解之色,左诗萱解释道:“今日幸得轩和长老相助,我甫一见你无事,忘了同轩和长老串词,图谱我是当着旁人的面交给他的,此事恐被人拿去擅做文章,所以明日我带你去拜见他,与他说一下此事。”
乐小义还以为左诗萱看出了什么,听了解释她那突然慌乱的心跳才缓缓平复下来。
今日轩和于众目睽睽之下用图谱换回乐小义,而那图谱又不是来自剑神宗,左诗萱作为左氏天资卓绝的后辈,暗中关注她的视线不少。
她此次突然拿出自家的藏物帮助乐小义,肯定有人要探她这一举动是否暗藏深意,乐小义和左诗萱又是什么关系。
往事知情者甚少,但左云琴与乐君皓那一段过往并非隐秘,联系乐小义的姓氏,难免有人多想,左诗萱的担心不无道理。
乐小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感激道:“谢谢表姐。”
左诗萱倒是对此不甚在意,举手之劳而已,她继续嘱咐乐小义:“此后若有人问起,你便说先前在雾林中时,姬玉泫原本的目标是我,但你为了救我不惜自损挡下了姬玉泫,我趁机逃走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拿图谱救你是为了还你的恩情。”
乐小义目瞪口呆,左诗萱扯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不由走了一下神。
“记住了吗?”左诗萱两指叩了叩桌面。
乐小义莫名心虚,连忙点头:“记住了。”
左诗萱这个解释可信度非常高,当时在场醒着的人只有左诗萱乐小义二人和前来抓人的姬玉泫。
乐小义被擒的具体经过左诗萱并未告诉何云露,姬玉泫自不会透露内情,所以相当于知晓当时情形的只有左诗萱和乐小义,只要她们两个统一说辞,就不怕旁人别有用心。
而且,不论对剑神宗还是左氏而言,左诗萱的价值都远远高于乐小义,姬玉泫要抓左诗萱合情合理。
乐小义暗自咋舌,又比左诗萱想得更深一些,这套说辞甚至还误打误撞地撇清了姬玉泫抓走她这一看似随意实则深究时略显怪异的举动中包藏的私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山林中一片寂静,偶有一两声虫鸣。
左诗萱与乐小义相伴前往宗务厅拜见轩和,在厅中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左诗萱先行离去,乐小义被轩和以有事相询为由留下来。
“长老有事问我?”乐小义恭恭敬敬地站在轩和面前,微微低眉,神态顺服。
“在南院住着,可还习惯?”轩和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嗯,南院的师兄师姐对弟子照顾有加。”
轩和点了点头,复道:“南院人少,早几年前出了点事,所以近些年都没有招收新弟子,院中弟子一半以上都有脉元境修为,你虚心一些,多向周围人请教,大有裨益。”
“弟子受教了。”乐小义垂首。
念及轩和的身份,她想了想,道:“长老,弟子想问您一个问题。”
“事关柳执事?”轩和早有意料。
乐小义点头:“五年前柳清风杀死了南院几个新入外门的弟子,我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问起,但凡你知道的都可以回答。
轩和想起了姬玉泫给他的传信中提到的这句话,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还有柳清风那张暮气沉沉的脸,他叹了一口气:“此事事出有因,外界传言并不属实。”
乐小义抬眼,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那三个小弟子初入外门,不知天高地厚,外出做任务的时候偷偷离开管辖地界,结果在龙吟山脉中走失,途中遭遇神秘凶物袭击,柳清风出去找到他们的时候,这三个人只剩一口气,四肢都被凶物咬掉了。”
乐小义倒吸一口冷气。
轩和神情淡漠地继续说下去:“人救不了了,拖着也是死路一条,柳清风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既有这等隐情,为何柳执事不为自己平冤?”乐小义不解。
轩和又是一声叹息:“个中缘由不得而知,柳清风自己要求承担全部罪责,于是被宗门禁足于南院,此后消息被有心人散播出去,南院因此风声鹤唳,也有一部分弟子要求调转去他院,柳清风一概没有挽留。”
所以,樾清居其他三院的外门弟子都有四五十人,而南院只区区十九人。
乐小义也心有戚戚焉。
“还有问题吗?”轩和问她。
“没有了。”乐小义摇头,主动道,“长老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就先告退。”
轩和示意乐小义稍候,然后从袖兜内取出一枚玉简,交给她道:“回去再看。”
乐小义见着那枚熟悉的玉简,心头一动,脸上不由自主浮现一抹欣喜,双手将之接过。
轩和挥了挥手,乐小义躬身告退。
从宗务厅出来后,乐小义想起何云露,听左诗萱跟她提过,何云露前日受伤颇重,回到西院后夜里高热不退,昨日一大早就被同院的人送去药堂。
左诗萱来看过一次,烧已经退了,但药堂的医师说她的伤势需要再养两天才能回西院,故而现下她人还在药堂将养。
药堂里四处都充溢着浓郁的药草味,乐小义以前常来药堂,熟门熟路,向药堂伙计问过何云露所在后,她轻车熟路循着那间厢房找过去。
——轰!
正上楼时,何云露所在的那间厢房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随即整栋小楼跟着颤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