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Chapter 110

杀人诛心。

胡籁一进门, 短暂的惊讶过后,叶枝芳一直在想胡籁这样的小姑娘最在意什么。她们年轻,通常无畏, 没有长性, 对未来期许大过现实, 充满罗曼蒂克想法, 越是像沈卫国那样用激烈的言辞去反对,越是激发她们对轰轰烈烈的向往和渴望。有人反对,意味真爱。

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脸皮薄, 很容易被激怒, 可是几句话后叶枝芳发现,胡籁比寻常小姑娘要精明。

她总是笑眯眯的。

没有人会讨厌一个皓齿明眸, 笑容可掬的小姑娘。

叶枝芳觉得胡籁不好糊弄, 不好对付,所以一上来就抛出个严厉的问题。见小姑娘眉毛一挑, 不假思索就要说话, 她悠悠说道:“胡小姐, 希望不会跟我说什么, ‘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 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或者‘而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渐衰老的满面风霜’。诗人作家抒发一时感慨最容易不过,据说写《当你老了》那位诗人, 追求母亲不得又去追求人家女儿。”

摸到口袋里的智能手机,想到之前上网看到一群小姑娘对着女明星嚷嚷要嫁、给你生猴子、爱姐姐,唇边泛起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我知道现在小姑娘喜欢明星, 可是生活和迷恋明星不一样。明星是挂着的画,是一张皮,生活是你日日夜夜需要经历面对的。明星一辈子需要修饰那张脸,我想沈证影不会动不动去整容,也很少锻炼。”

既然叶枝芳那么能讲,胡籁索性静静听她讲。

“胡小姐,你今年多大?”

这回胡籁老实答了:“二十六岁。”

“啊,二十六岁,多么青春充满朝气的年纪。”叶枝芳老迈灰暗的眼珠里顿时布满渴望与向往,“正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候。”

胡籁瘪瘪嘴。

叶枝芳问:“胡小姐觉得不对?”

“我是觉得,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好。论青春朝气,二十几岁显然和十几岁没法比。叶阿姨年长才会觉得我年纪小,十几岁的小孩子看我们说不定觉得我们是老阿姨。虽说花有花期,人有寿限,可人毕竟不是花,即便是花,落花成春泥,也有成药材的,端看怎么用,摆在哪里。”

“胡小姐很会说话。”

“见笑了。”胡籁吐吐舌头,“我妈经常说我歪理一通。”

“你有你的道理。只是胡小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老,只有对年老浪漫的想象。沈证影比你大二十岁,你二十六她四十六,正好,甚至很好,最多不识趣的路人说一句,你们母女关系真好。”略微嘲讽之后,叶枝芳继续道,“可是她六十六岁、七十六岁呢,你多大?四十六、五十六,你时当盛年,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也领好老年卡了。”

胡籁轻吉道:“那时我也是个老阿姨。”

“你是个老阿姨,你有广阔天地,你可以随处走,随处看。然而沈证影,运气好的话跟我们差不多,没有大病,小毛病不断,要出远门是不可能了,江浙沪周末溜达溜达倒是可以。出门永远会有人嫌,走得慢、拖后腿,一股老人气,皮肤干瘪,血肉干枯,筋筋拉拉,没有生气。如果运气不好,你会在医院常驻,那时候你父母多大,你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嘛。啊,胡小姐会说找护工,是,没错,还得装几个监控,随时盯梢。你觉得我说的对嘛?”

“你说得对。”胡籁没法否认,也不想否认。老太太侃侃而谈,中气十足,但老太太终究老了。即便精神抖擞,也是属于老年人那种精神抖擞。

其实沈证影和叶枝芳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说什么话,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会为她所有的言语增色。沈证影的眼睛里有过退缩迟疑,也有爱欲和梦幻,老太太比她坚定现实多了,仿佛岁月在她眼里凝成了钢筋水泥的基石,使她看起来坚不可摧,又有些咄咄逼人。

不过胡籁相信,即便是到了老太太这个岁数,皮肤松弛眼皮下垂,沈证影也不会像她妈那样严厉。

小姑娘看着自己,想象别人,想着想着走神露出微笑,叶枝芳不觉恼怒,再顽劣的学生也不会在她训话的时候想入非非。“胡小姐,我说得很可笑?”

“不不,叶阿姨,你说的是我以前没想过的问题。刚才一想,觉得有趣不自觉就笑了,不好意思。”

“有趣?”她是给小姑娘逗趣来了?

“是啊,有趣。沈老师跟您很像,我是指外表,刚才我通过您想象了一下沉老师老了之后的样子,效果喜人。人好看,就是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同时赞美母女俩的马屁,叶枝芳不接不行。“胡小姐……”

胡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叶枝芳面前蹲下,问:“叶阿姨,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

叶枝芳犹豫片刻,伸出青筋暴起,满是褶皱和老年斑的手。胡籁接住她的手,干燥,微凉,确实与她的细滑不可同日而语。叶枝芳似乎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很快把手缩了回去。“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的手除了要擦些护手霜,与我的手没有什么区别。”胡籁欠欠身坐了回去。“叶阿姨看过一部叫《涉外大饭店》的电影吗?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带着自身的问题和渴望被广告骗去印度小破旅馆旅游,寻初恋的寻初恋,无法挽回婚姻的另寻爱人,寻找自己价值的也找到自己的价值,不管哪个年纪,那些问题始终存在。在国内,很多五十多岁的人甚至四十、三十岁的人就已经放弃自己了,无论是感情、生活还是自己的本真。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凡事到最后必将皆大欢喜,如果尚未皆大欢喜,相信我,那就是还没到最后。’”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世界上很多事与年龄无关。我理解你说的那些关于年老后的描述,生理变化无可避免,我们能做的只有延缓。今天回家之后,我得给沈老师安排健身计划,不管怎么样,得动起来。”

小姑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说了那么多,最后就让她得出一个要叫沈证影锻炼的结论?

叶枝芳忽然不懂了。“胡小姐,你是不是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你说那么多,无非就是让我认清现实,早晚我会因为沈老师老了嫌弃她,早早和她分开呗。就算我现在不嫌弃,你是告诉我,将来我总要嫌弃。与其做没结果的事,不如早点放弃。我总结的没错吧?”

叶枝芳想点头,胡籁看她一眼,“可是这话你该对沈老师说,沈老师说不定会想:哎呀没错,能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有限。她可能会认同你,毕竟,她是你教育四十几年的成果。”

她很好奇是不是老师到了家里,会习惯性地把任何人当成学生,非要别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答复或者把她说的话复述一遍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可叶枝芳不是数学老师嘛,提炼什么中心思想。如果对方不是沈证影的妈,她连说都懒得说。关她屁事,非要煞有介事地来这么一出。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同?”

胡籁耸耸肩,“按照您的说法,假如我知道将来会老会死,我是不是在我妈肚子里就该用脐带上吊或者勒死自己啊?”

“……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老实说,我没想象过以后十几二十年的生活,不管是和沈老师一起还是我自己。不怕你录下来放给她听……”胡籁笑了一下,目光仿佛可以穿透叶枝芳的外套口袋,“一开始我只想着这次的恋爱长一点就好,超过一年就是胜利。”

“年轻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胡籁说破小动作,叶枝芳略微窘迫,面上闪过一丝极为尴尬的恼意。

“这话要看你怎么理解,不光是年轻人,大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和对方能相处到什么程度,总有一个寻觅的过程,跟你们包办婚姻可不一样。如果两人相处不好还死活捆绑在一起,和一个人去森林里找棵树吊死有什么区别。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美好的愿望期盼,也是最恶毒的诅咒。和一个人在一起,没经历过任何事,就宣称要跟她一辈子不分开,你不觉得很可怕嘛。到底是喜欢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还是只想和一个人捆绑,那是截然不同两码事。可是和沈老师朝夕相处十几天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觉得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一辈子,也是件开心的好事。无论今后的岁月多漫长或是多短暂……”

胡籁停顿了一下,“叶阿姨光顾着说沈老师会老,就没想过我随时会意外身亡嘛。你看,从前年年末至今,一场疫病带走了多少人。我可没那自信觉得自己不会是下一个。沈老师会老,那就让我们一起变老,我觉得这是件浪漫又现实的事。人类最终的归宿只有死亡,心理学告诉我们,别去想二十年后遥不可及的事,着眼于眼前当下。日子是一天天过出来的,不是瞎几…咳咳,瞎假如出来的。叶阿姨和沈伯伯相伴至今几十年了吧,难道也嫌弃对方老木龙钟?”

看似随意一句话,加上她别有深意的眼神,叶枝芳心下不喜更甚,她从没见过如此放肆无礼的人。

“既然叶阿姨特意跟我说心里话,我也跟阿姨说说心里话吧。”

“你说。”

“阿姨问我从未见过沈老师年轻的样子,只看到她日渐衰老,会不会甘心。唔,我不甘心。我想见沈证影年轻的样子,我想认识年轻的她、年幼的她。那样我就可以抱住她告诉她,世上有人可以接纳她的一切,有人在乎她,有人支持她,保护她。她也有权利去爱别人,爱任何一个人,我还能告诉她,她值得被人所爱。”

胡籁再次站起来,与先前温和可亲的小姑娘不同,此刻的她锋芒毕露,光华耀眼,“我一直想问叶阿姨,你作为沈证影同校老师,她初中被人欺负,你知道嘛?”

叶枝芳终于懂了,小姑娘来打抱不平,替她那个好女儿质问她。“看来沈证影没告诉你我们之前的谈话,她被人欺负我知道。她没告诉我,所以我没管。一来我觉得可能她自己能够处理,这是信任,二来,社会就是这样,她得学会自己发吉,不自救难道依靠别人来救嘛。”

天呐,天呐,怪不得沈证影会当场落泪。

如此冷酷的母亲,如此决绝的话,亏她还有脸觉得自己有道理。

胡籁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说话却不带一丝情绪极为冷静:“叶阿姨,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该好好检讨的是你。为人母亲,一点没有慈母心肠,反倒像是在斯巴达训练营。要让一个孩子有安全感,不是把她丢进恶劣的幻境,而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给她希望,给她爱,给她力量。人家在集中营都不忘给孩子带去希望和乐趣,你倒是好,硬生生把人拖进你心里的集中营。”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你就是那铁丝母猴子,非但从你这得不到温暖,还要被铁丝扎。别误会,不是骂你母猴子,恒河猴实验是个心理学实验。给小猴子一只布猴子,一只有奶的铁丝猴子,作为对照组。具体我就不解释了,反正你也听不进。我懂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懂你为什么想跟我单独聊,口袋里放一个智能手机录音,想背后突袭各个击破?老太太您还挺时髦。不好意思,我们情比钻石坚,等你哪天软和了再来切割,软刀子怕是不行,能切割钻石的是水。我还懂我们家沈证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告诉你,叶阿姨,我决定了,以后跟她闹别扭的时候多想想你,肯定心软让着她。不管将来她是老、是死,我也一样爱她。我会继续爱她,一直爱她,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按捺住眼眶里涌起的泪意,胡籁问:“我说得很清楚了吧,叶阿姨,你听明白了吗?”

“年轻人一腔孤勇,勇气可嘉。”叶枝芳笑容不减,抽搐的嘴角却泄露了她此刻的愤怒。

胡籁盈盈一笑,眼里的闪光使她格外娇艳动人,“错了。我是一腔温柔,满心爱意,在爱沈老师这件事情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