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殿在海外仙岛,一向避世,鲜有人至。
总门内的客房也是许久没有人居住过的,池先秋来,才临时打扫出来。
两个天机弟子将他们领到客房,池先秋道了谢,想从他们嘴里套些话出来,他们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说了两句客套话就下去了。
天机弟子向来如此,池先秋也不在意,回房间安置好东西,想要出去走走。
上回他独自一人差点出事,几个徒弟都心有余悸,一定要跟着他,池先秋没办法,只能让他们跟着了。
途中遇见江殿主,池先秋方才还见过他,现在再看,只觉得他脚步虚浮,好像受了伤。
可是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还是在他自己的宗门里,他能受什么伤?
江殿主远远地看见池先秋,分明眼中有恨,却不得不压下怒火,和蔼地朝他笑了笑:“池师侄还没来过我天机殿,四处逛逛,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他们。”
他这样客气,池先秋更觉得古怪。
江殿主又道:“你放心,锁魂玉的事情,我会给你、给修真界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池先秋也客套地笑了笑:“那就好。”
江殿主笑着点点头:“你自便。”
“好。”
江殿主离开之后,李鹤挽住池先秋的手臂:“这个老鬼太奇怪了,师尊小心。”
“嗯。”
池先秋回头看了一眼,李鹤又问:“师尊,怎么了?”
池先秋摇摇头,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跟着他,暗中窥探。
这天夜里,池先秋趴在桌上,对着铃铛说话。
毕竟是在天机殿,他不敢和池风闲住一个房间,怕惹人闲话,只好和他分开睡。
他在铃铛这边说着话,池风闲偶尔应一声。
就是这样,两个人也说话说到了大半夜。
池先秋打了个哈欠:“师尊,我想睡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传来吵闹声,窗外灯火全部亮起,将整个天机殿照得透亮。
他豁然起身:“师尊,出事了。”
他拿起铃铛跑到门外,就住在隔壁房的池风闲也出来了,几个徒弟都被惊醒,走到他身边,将他护住。
“师尊。”
池先秋朝他们摆摆手,天机殿里乱成一团,他侧耳注意去听,隐约听得“大师兄”与“尸变”几个字眼。
大师兄?
天机殿中的大师兄,便是江殿主的大徒弟江行舷了。
这时听他们说起,池先秋才想起来,来到天机殿的这一个白日,他都没有见过江行舷。
他看了一眼池风闲:“师尊,我们去看看。”
虽然江殿主可厌,但池先秋对江行舷的印象还不错,他此人正直无双,是正派弟子该有的模样,唯一的污点就是有江殿主这样一个师父,还有一点儿愚忠。
如今江行舷出事,池先秋不能坐视不理。
况且天机殿中还有许多无辜弟子。
池风闲点头应了,池先秋便带着几个徒弟往吵闹声最盛的地方赶去。
此时整个天机殿都乱成一团,弟子们四处奔逃,池先秋朝着反方向去寻,果真在一处坛场上看见了江行舷。
或者说,是江行舷的尸首。
他已经尸变了。
原本意气风发的天机殿首徒江行舷,如今衣衫残破,露在外边的皮肤都是青紫色的,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就站在坛场正中,手里按着一个天机弟子,那弟子跪在地上,随着他手上用力,就连喊也喊不出来,面色憋得紫红。
几个天机弟子将他团团围起,不敢动手。
一时之间,池先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试探着唤了一声:“江行舷?”
他召来纸伞,尚未出手,江殿主就赶来了。
“行舷!”
随着这一声呵斥,自江殿主袖中飞出几道符咒,将江行舷团团围住。
而江行舷早在江殿主喊他的时候,就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手。被他按住的天机弟子死里逃生,站也站不起来,连忙爬着滚远了,躲在同门背后喘着粗气。
那几道符咒一一贴在江行舷身上,发出极盛的金光,将他制服在地。
江殿主让人将他送到自己的寝殿,这才看向池先秋:“池师侄都看见了。”
池先秋问道:“江行舷这是怎么了?”
江殿主叹了口气:“还是请里边说话吧,请。”
仍旧在正殿之中,还是早晨的座位。
江殿主长叹一声:“早晨池师侄带着那两个弟子来我门中问罪,说是浮玉山之事已然暴露,我就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久了。”
“那两个弟子是我派去浮玉山采买锁魂玉的,已然有数年了。我先前并不知晓他们从我这里偷了东西,让他们钻了空子,是我监管不严。”
池先秋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了:“我知道,池师侄一直想知道,天机殿要这么多锁魂玉做什么。如今行舷这副模样,已经被池师侄看见了,我也就不隐瞒了。”
“几年前,行舷在外游历,不幸死于妖魔之手,尸首运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我心中悲痛欲绝,帮他收拾好尸首,正要下葬之时,忽然想起浮玉山锁魂玉能够锁人魂魄,使死人复生。”
江殿主拍了一下膝盖,眼中似有泪光:“所以这些年来,我每年都派人去采买锁魂玉,就是为了我这个大徒弟。”
“无奈锁魂玉实难操纵,我试了几次,行舷活是活过来了,却变成了你方才看见的那副模样。我不肯放弃,想着多试几次,一直到了现在。”
他揩了把眼泪,看向池风闲:“池掌门应当能够理解,倘若先秋故去,池掌门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先秋救回来的吧?”
池风闲默了默,最后点了点头:“是。”
江殿主长叹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向池师侄全盘托出了。买入锁魂玉一事,我问心无愧,如今浮玉山坍塌,我再无锁魂玉可用,行舷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已经准备将他好好安葬了。”
池先秋仍旧觉得此事有异,可江殿主所说之事逻辑圆满,他要再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最后只好道:“我与行舷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江殿主只管开口,我会等行舷入土为安之后,再行离去。”
“这样便是最好,行舷这孩子从来独来独往的,也没有什么朋友,池师侄肯送他最后一程,我自然宽慰。”
再说了两句客套话,江殿主送别玉京道友,再一次转去了后殿。
如早晨一般,小混沌还站在离正殿最近的地方,听见江殿主来了,又转头向回。
江殿主道:“主神,都办妥了,待行舷下葬,池先秋也就该回去了。”
“嗯。”
“我原以为池风闲那里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却不想他一句话也不说,还是主神料事如神。”
小混沌了然道:“他也盼着池先秋快些回去,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他很怕,池先秋越往下查,知道的事情就越多,他越害怕。他和我脱不了干系,他看见池先秋这样对我,他怕有一天……”
小混沌停下了,不再说下去。
他拍拍江殿主的肩:“早晨一时气恼,伤了你,实在是对不住。你为了本尊,连大徒弟都不要了,本尊记得你的忠心,给你补些仙气,助你早日登仙。”
江殿主陪笑道:“主神言重了,都是应该的。”
江殿主的动作实在是很快,次日一早,池先秋才起来,天机首徒江行舷身死一事,就已经由天机弟子传到了三大宗门与几个世家之中。
天机殿扯起白布,布置好灵堂,开始为江行舷办葬礼,几个宗门世家也都派了弟子前来吊唁。
那两个在浮玉山作怪的弟子,也被江殿主送入刑堂处罚,他们犯下的事情,都被昭告天下。
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进展得太过顺利,超出池先秋的预想。
只是他仍旧不太相信,天机殿采买锁魂玉,只是为了使江行舷复生,与小混沌无关。
就在江行舷下葬的那天夜里,池先秋收到了乔决明的消息。
他们在浮玉山的时候,曾经一起给神乐宫的闻有琴发过消息。
如今闻有琴给他们回了信。
这几日闻有琴详细地问过了闻宫主。
与太和宗的徐宗主相同,闻宫主也曾见过这样一个邪神似的人物,他传授给神乐宫一个古怪的东西,闻宫主没有张扬此事,只是暗中调查,却始终也查不出什么。
两个宗主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池先秋愈发坚定了天机殿江殿主也见过这位邪神,甚至已经在为他做事的念头。
只是他始终找不到江殿主行事诡异的证据,他把这个猜测同池风闲说起,池风闲也总是沉吟不语。
池先秋将乔决明传来的书信最后看了一遍,然后销毁。
他心中烦闷,想要出去走走,一路上不见有天机弟子,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行舷的坟前。
天机殿是新起门派,江殿主就是第一任殿主,还没有弟子死去。
他们在岛上临时划出一块空地,作为坟地,如今这块坟地上还只有一个新坟,就是江行舷的新坟。
坟包隆起,其余地方十分平坦,一览无余。白色的纸钱洒在地上,布幡挂在坟前,冷风吹过,平添几分阴森。
池先秋回过神,才觉得有些害怕,转头要走,却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笃笃”两声。
像是有人敲击木板,可声音又格外沉闷。
池先秋脚步一顿,侧耳听了一阵,再没有听见声音,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刚要走,又听见“笃笃”两声。
坟包里传来江行舷沙哑的声音:“池道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