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徒弟实在是难哄,池先秋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好久才把他们哄好。
一转头,池先秋又看见小混沌正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吃完了一块点心,不知道该不该拿第二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两个徒弟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自己。”
他把所有的点心都塞到小混沌手里:“你吃,吃多多的。”
李鹤与狼崽子这时也顾不上咬伤的舌头了,他们两个在那儿争了半天,结果全便宜了小混沌,他们不服。
池先秋随手变出一条竹藤,往地上抽了一下:“去练剑。”
两个徒弟连忙应是,起身就要出门,池先秋收起竹藤回房。
见他走了,他二人看了一眼对方,眼中都是愤怒。
李鹤道:“谁让你学我的?你自己不会想别的招?”
狼崽子淡淡道:“谁学你了?”
李鹤哼了一声,走到小混沌身边:“你给我一块吧,这是师尊带给我的,师尊第一个喊的就是我,他是先给我……”
池先秋的声音冷不丁从楼梯那边传来:“李鹤。”
李鹤一激灵,忙不迭跑走了:“师尊,我这就去练剑。”
小混沌抱着点心走到门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一转眼便到了冬月,池先秋离开玉京门也有几个月了。而玉京门首徒池先秋和师尊置气,带着四个徒弟离家出走的事情,早已传遍修真界。
修士们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是人家门派自己的事情。只是想不到,玉京掌门池风闲,那样淡漠疏离的一个人,还会把徒弟气得离家出走,实在稀奇。
池先秋偶尔带着徒弟出门,还会有修士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池先秋被问得烦了,随口说了一句:“等我师尊来给我道歉,我就回去。”
于是池先秋要等池风闲先低头,才肯回去的事情,又传遍了修真界。
众人又都想,池风闲是何等人物,要等到他低头,恐怕池先秋是不要想回去了。
天底下哪有让师尊给徒弟赔罪的道理?
但池先秋理直气壮,师徒之间吵架,一定有一方做错,他自觉没有做错,做错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当然他也不是一定要池风闲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歉,只要池风闲在众人面前也给他递个台阶下,他就回去了。
可是在池先秋出来的这段日子里,他时常感觉到池风闲在看他,偏偏池风闲一句话也不说。
池风闲不肯开口,他自己就消了气,巴巴地跑回去,实在是太跌份了。
也是为了看看池风闲到底什么时候跟他说话,他还没有洗去池风闲留在他识海里的烙印。
倘若洗去了,那就等于把最后一点牵连都斩断了,反倒不好。
一直到后来,池先秋的两个好友,也给他传了信。
闻有琴传了音讯来:“先秋,我和小乔都在玉京山上,就等你回来过年了,你真不回来了?”
池先秋那时正抱着熊猫,给他顺毛,掐着音诀道:“我应该不回去了。”
“诶?别呀,怎么就不回来了呢?”闻有琴又道,“就算是回来陪陪太和宗和神乐宫的客,你回来吧?”
“不回。”
“本来今年是不来玉京山过年的,你师尊给我们递了帖子,我们才来的。你师尊是给你递台阶呢,你回来吧?啊?”
池先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不回,这件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我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太丢脸了,我得在外边过个年再回去,你和小乔要是想我,就过来找我。”
闻有琴没办法,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好吧,那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玩儿。”
“那是自然,我和我的徒弟们在一块儿,不知道有多舒坦呢。”
池先秋将最后一句话传出去,松开手,捋了捋大熊猫的皮毛。
新系统道:“你真的不回去了?”
池先秋翘了翘脚:“说给别人听的。”
“谁?”
“我师尊。”
新系统反应过来:“他也在?”
池先秋小声道:“是呀。”
他那些话,就是说给池风闲听的。
现在也在。
倾云台上,池先秋传过来的话刚刚结束,闻有琴缩了缩脖子,看向池风闲:“池掌门,我真的尽力了。”
池风闲微微颔首,应该不怪他的,闻有琴连忙告退离开。
倾云台上只剩下池风闲一个人,他走进池先秋的房间,在竹榻上坐下。
池先秋带着几个徒弟一走了事,留池风闲一个人,短短几日尝尽了从前几百年都未尝过的相思之苦。
他闭上眼睛,放出一缕神识,试图潜入池先秋的识海,看看他在做什么。
结果他一过去,就看见池先秋那几个徒弟都围着他,这个要池先秋摸摸脑袋,这个又要池先秋拉拉手,简直就是大型争宠现场。
这些天他看见的,十有八九就是这样的场景。池风闲不肯再看,起身离开。
回到问天峰打坐,也静不下心来。
池风闲原以为先占了池先秋的识海,便可以高枕无忧,不用担心他另结道侣,结果池风闲没有算到,池先秋的识海是打上了他的烙印,可是池先秋这个人还能够在外边乱跑。
别的不说,就说他那个二徒弟顾淮山。
相比于神交,妖魔一般都喜欢更加直接坦荡的交缠。
再不能把池先秋放到自己眼前,他就要走火入魔了。
池风闲心烦意乱,索性站起身,推开墙上隐蔽的石门,走进那个放着池先秋父母牌位的房间里。
他点起香烛,在牌位前跪下了。
从前他与池先秋相处,每次对池先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时,就会来这里冷静一下。
这回池先秋走后,他也时常过来跪一会儿。
不过这回不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回他是为了赔罪。
恩师对他有再造之恩,师兄临终前将池先秋托付给他,可他偏偏对池先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他一开始是想着克制的,他连自己的识海都封印起来了。
可是没用,他根本就按不住日渐增长的感情。
封印起来的识海,早在他强迫池先秋神交的时候,就突破了封印。
他自然是对不起恩师与师兄的,但这时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赔罪了。
因为他准备晚上就去找池先秋,把他捉回来,就放在自己眼前,好让自己安心。
举止随心,他绝不后悔。
这天夜里又下了雪,吃过晚饭,池先秋和几个徒弟围坐在火炉边上,说了些闲话,池先秋便道:“你们都回去睡吧,眠云留下,我有事情。”
李眠云应了一声,其余几个徒弟都有些不舍。
“师尊,这么晚了,有事情明天再说吧。”
“师尊晚上来我房里嘛。”
“全部回去睡觉。”池先秋无情摆手。
等其余人都走了,堂前就只剩下他与李眠云两个人。
池先秋把手从盖着的毯子里伸出来,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额头:“眠云,你过来试试,我觉得有些烫,今晚大概又要去寒潭待一夜了。”
李眠云起身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手掌在池先秋额上停留的时间很长。
“是有些烫。”他关切道,“师尊还能走吗?我背师尊过去?”
“不用,还走得动,你拿上灯笼,我和你走上山去,有些话跟你说。”
李眠云依言,给他系上披风,又拿上灯笼,推开门,两人一同走入风雪之中。
此处的寒潭在山上,池先秋体内魔气翻涌,要泡寒潭的时候,一般是御剑过去。
今日却是两人一同走上山去。
小径曲折,烛火明亮,照见池先秋藏在兜帽后边的面容,连周围被积雪压低的层叠树枝都照得很清楚。
说是有话要说,但一直走出去许久,快要到寒潭的时候,池先秋才道:“之前你不是说,要帮我把识海里我师尊留下的痕迹气息封印起来么?就今晚吧,等会儿在寒潭里压制住魔气,你帮我把那些神识封印起来。在山下,李鹤他们总是黏着我,瞒不过他,还是等会儿封印了好。”
李眠云自然是高兴的,问道:“师尊原本不是说,已经和掌门吵了架,不想再斩断同掌门的联系吗?师尊这样做,不怕掌门更不高兴?”
“没关系。”池先秋摇摇头,“先不用这个了。”
李眠云面色一冷:“师尊是要回去了?”
不用这个联系,自然是要用其他联系了。
而池先秋要回玉京山去,这时玉京山上人多,未免麻烦,才要把识海封印起来,省得别人发现。倘若留在此处,哪里需要这样?等痕迹渐渐淡了就好。
“嗯。”池先秋点点头,“今天有琴给我传了信,我当时说不回去,是有意要气一气师尊。现在想想,师尊把他们都喊过来,已经是给我台阶下了,他不过来就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师尊,他……”
李眠云好容易才把池先秋哄出来,还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池先秋就要回去了,他自然不乐意。
“你不必多说,我知道你长大了,我也不全把你当徒弟看,偶尔还会听你的话,但是这件事情我主意已定,再拖下去,只怕不好收场,我准备回去了。”
“所以师尊晚上心不在焉的,就是在想要不要回去?”
“嗯。”
李眠云丢开灯笼,一把抓住池先秋的手。
灯笼里的蜡烛倒了,纸糊的灯笼纸烧起来,却映得李眠云的神色阴鸷。
池先秋猛地被他扯一下,身上还发着热,有些恍惚,差点没站稳:“我都已经不生气了,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了?”
“师尊你看着我。”李眠云的语气有些阴沉。
“我现在就在看着啊。”
“师尊你总是偏心。”
“我哪有?”
“旁的人,不管对师尊做了什么事情,师尊总是说没关系,很快就原谅了。”李眠云定定地看着他,“从前是顾淮山,现在是池风闲,师尊一向偏心别人,除了我。”
“哪有除了你?我最偏心的就是你。”身上的燥意上来了,寒潭就近在眼前,池先秋想甩开他的手,过去泡泡水,却仿佛被他会错了意。
他将池先秋的手抓得更紧。
“神交这样的事情,师尊也能轻易说不生气了,要么是师尊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神交,要么就是池风闲在师尊心里的分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他都奸了师尊,师尊还是离不开他。”
“李眠云!”池先秋正色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情是个误会?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我什么时候教了你这些东西的?”
“师尊就是偏心他。倘若我现在把师尊压在这里神交,只怕师尊得把我打成残废,旁的人都可以,偏偏是我不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我不可以?”
池先秋被他的逻辑惊到了,一时间竟无话可说:“你……”
他一直知道,李眠云作为他的第一个徒弟,一直觉得池先秋是他一个人的师尊,后来人都是后来才来分走的,他心里其实不愿意让别人把池先秋分走,但也没办法。
所以李眠云特别在乎池先秋对别人怎么样。
他从前就玩笑似的对池先秋说过,他对顾淮山偏心,对李鹤、对狼崽子偏心,就是不偏心他,他隐晦地向池先秋表达过自己的攀比与嫉妒。
但是池先秋没想到,这种事情也能被他拿来比较。
他加重语气问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比的?你也想跟我神交?”
说完这话,池先秋忽然觉得体内魔气压不住了,寒潭近在眼前,他却被李眠云按着手,他推了推,实在是没推动,脑子又一阵一阵地发懵,连站也站不住了,另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李眠云却抓着他的手,把他往怀里一带,附在他耳边,咬着牙,定定道:“我当然要和他比这种事情,我当然想和师尊神交。”
他不曾停顿,积压多年的感情在此刻尽数倾泻而出:“我喜欢师尊,从前世就喜欢,师尊把我从岛上救下来的时候,从第一眼看见师尊,我就喜欢师尊了。”
“我把师尊当神仙看,可是师尊总是不看我。就算我在别人眼里是不世出的剑修天才,就算我每年都是宗门大比的第一,就算我后来做了仙道盟盟主,师尊就是不肯看我。”
“师尊总是看着顾淮山,他对师尊做了这么多事情,可是师尊就是不怨他。如今池风闲也是这样,他对师尊做了这样的事情,师尊轻易就说要回去。”
“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李眠云说着说着,竟也红了眼眶,“我没做过错事,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惊扰过师尊,没有给师尊添麻烦,没有让师尊不高兴。我最努力,我也是最先来的,可是为什么我得到的是最少的?”
他已经不是池先秋从岛上捡回来的那个小孩子,只会跟在他身后喊“师尊”了,他已经很厉害了,他已经是天下罕见的绝世剑修了,他可以站在池先秋身边了,他也不想再做池先秋的徒弟了。
“不公平,师尊,你不公平……”李眠云扶着他的肩,想求他看自己一眼。
也是这时,李眠云才发现池先秋早已经昏过去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脑袋靠在李眠云的肩上,双眼紧闭,更不知道李眠云方才说的那些话,他听去了多少。
李眠云这才收敛了过分的爱意与怨气,把他抱起来,放进寒潭里。
寒潭周边李眠云叫人修整过,他抱着池先秋进了池子。自己背靠池壁,让池先秋靠着他。
他有私心,揽着池先秋的腰,叫他靠自己靠得紧紧的。池水浸湿衣裳,也都贴在一起。
李眠云简直是怨气冲天,抱着池先秋,紧盯着眼前的人。
池先秋仍旧闭着眼睛,雪光映着月光,将他的模样照得格外清晰,便是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都根根分明,小扇子似的,微微翕动。
李眠云两世以来的怨气,今日算是全部都说出来了。
顾淮山辜负池先秋,他愤愤不平;池风闲欺负池先秋,他也一笔一笔地都记在心里,准备伺机报仇。偏偏池先秋一点儿都不记恨他们,神交多么厉害的事情,池先秋也不放在心上,还要回去。
倒显得他李眠云睚眦必报。
可他李眠云都是为了谁?
他不过是心疼池先秋罢了。
不过就算是有怨气,他也绝不可能松开池先秋。
池先秋还没醒,李眠云便抬手掐了掐他的脸。
这还是他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平素他不敢,更不能,怕吓着池先秋,今日倒是捏了个痛快。
将池先秋的脸捏出两道浅浅的红痕,他才收了手。
他将池先秋再带近一些,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想到池风闲同他神交的事情。
既然池风闲可以,那李眠云自然也可以。
池先秋会原谅池风闲,自然也会原谅李眠云。
李眠云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屏住呼吸,低头靠近,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仿佛黑夜潜行,做些见不得人的坏事,他一点一点放出神识,避开池风闲的监管,潜进池先秋的识海里。
不过两息之间,池风闲留在池先秋识海里的意识就发现了他,那些意识化作一条青龙,低吼着要他马上离开。
李眠云不肯,金色的猛虎也在池先秋的识海里现了形,与盘踞的青龙缠斗起来。
两个人却很默契地、不想惊动池先秋,不想让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但留在池先秋识海里的那只小麻雀,还是不免被波及。他的羽毛在狂风中被吹乱,他把脑袋缩在翅膀里,瑟瑟发抖。
因为不想打扰他,两个人都未尽全力,最后李眠云还是被逼出来了。
寒潭里,他收回神识,睁开眼睛,正对上池先秋的面容。
池先秋仍睡着,李眠云的额头也仍旧抵着他的额头。
李眠云的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缓缓向上,他想
池风闲和池先秋神交那会儿,也是额头抵着额头,一低头,一靠近,嘴唇就能碰上。
池风闲到底是怎么能忍得住,不去亲池先秋呢?
反正李眠云是忍不住的。他紧张地再次收紧了搂在池先秋腰上的手,力度之大,池先秋都疼得无意识嘶了一声。
李眠云抿了抿唇角,又按了按池先秋的唇瓣。
因为池先秋身上热,他脸上泛红,双唇也是红的,像是抹了胭脂,引得人去摘,去偷。
不好神交,他偷亲一口总可以吧?
还没等他低头靠近,林间风声乍起,一柄灵剑随风而至,刺穿了李眠云的左肩,哐的一声,灵剑便钉入池壁。
速度太快,李眠云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就已经混在了池水之中。
池风闲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站在岸边,掩在袖中的手催动灵剑,狠戾得要将李眠云的血肉都搅烂。
倒是天道轮回。
上回在问天峰上,是李眠云看着池先秋被池风闲按着,目眦欲裂;这回便是池风闲眼睁睁地看着李眠云把池先秋抱在怀里,雷霆大怒。
李眠云一面召来自己的灵剑反击,抱着池先秋的手绝不肯松开,一面道:“你要杀我,你不怕师尊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