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风闲收敛神识,隐忍又克制地靠在墙边,只当自己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个凡人。
汗珠从他的颈边滑过,落进衣襟里,沾湿一片衣料。
随后池先秋的千里传音在他耳边响起:“师尊有什么吩咐?”
还像从前一样单纯天真,全然不知他的师尊在这一头正做着什么事情。
也是在这句话响起的时候,池风闲松开了握着的手,下意识微微侧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是没等他松开紧皱的眉头,池先秋的传音里,很快就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池掌门有礼,有琴……”
连话都没有听完,池风闲便挥手将声音打散。
原来是他。
方才纾解掉的一些躁郁重又在池风闲的心里生根。
想来是池先秋下山遇见了他。池风闲看了一眼窗外,都这样晚了,他们还待在一间房里,想是聊得兴起,闻有琴才敢在池先秋给师尊传音的时候,凑过去插嘴。
池风闲盘腿坐在榻上,仍是打坐的姿势,但双手分别按在膝上,食指轻轻点着,分明心中不太平静。
他恨不能现在就让池先秋回来。但是好几回掐诀要传音,却开不了口。
池先秋小的时候还是很喜欢黏着他的——就像现在池先秋那几个徒弟黏着池先秋那样喜欢。师尊长师尊短地喊,池先秋小小一只,小蜜蜂围着花儿似的,尽管这朵花儿是天山雪莲,每每冻得他小脸通红。
毕竟那时问天峰上常住人口只有两个,池先秋只能绕着池风闲转。
后来神乐宫与太和宗的两位宗主来山上做客,把自家徒弟也带了过来,小蜜蜂池先秋就扑着翅膀飞进了野花丛里,把天山雪莲抛之脑后了。
池先秋至今仍在花丛中迷路。
池风闲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让他回来,而后池先秋又传了音来:“师尊有事情再吩咐我,我先睡了。”
说完这话,他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他在盖被子。
这回闻有琴没有插嘴,池风闲也没有抬手把声音打散,而是默默地听完了。
池风闲合上双眼,继续打坐。
小混沌原本坐在自己房里,察觉到原本很浓厚的欲念再次被池风闲压下去,便睁开了眼。
池风闲比他想的,更有道德感一些,更加冷静自持。
他抬抬手,再放出一点儿混沌之气,去摆弄池风闲的神识,用池先秋勾起他的邪念。
说起来,池先秋下山也有一阵子了。小混沌抱紧了怀里的竹竿,也不知道池先秋什么时候回来,他有点儿想池先秋了,当然只是一点儿。
彩竹镇那边,翌日一早,闻有琴便带着神乐宫的一群白衣修士,去向镇长赔罪,他到底是宗门首徒,这些事情还得他出面。
神乐宫的修士们被昨日镇长那一番话说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倒是谦恭得很,随后又跟着他们上山伐竹去了。
池先秋在此处再停留几日,与闻有琴叙足了话,便准备带着几个徒弟去别的地方走走。
这回并不御剑,池先秋带着他们走走停停,一路上认识些珍奇,也熟悉一下各处的地形,结识各地的修士,算是实地教学。
由西至东,由南到北,池先秋就这样带着他们走了一季。
这天夜里,池先秋抱着已经长大不少的大熊猫幼崽,坐在树下,面前是烧得正旺的火堆,火焰跳跃,将他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
顾淮山化作狼形,趴在他身后,让他靠着,好让他坐得舒服一些,李鹤与狼崽子分别挨在他手边,默默地不说话。李眠云拿出一块毯子,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给他盖上。
“马上就入秋了,师尊小心着凉。”
“嗯。”池先秋抬起头,让他把毯子掖好,“你也早点休息。”
李眠云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好”,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下巴。
池先秋浑然不觉,觉着痒,朝他笑了笑,便别开了头。
“师尊晚安。”其余三个徒弟都这样对他说,一派岁月静好的情形。
李眠云在池先秋面前坐下,时不时往火堆里丢些树枝。
不多久,池先秋便睡着了,只发出匀长的呼吸声。李眠云才伸出手,连池先秋的头发都还没碰到,就被一道剑气挡住了。
李鹤愤愤地看着他,用眼神威慑他离池先秋远一点。而后狼崽子与顾淮山也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杀伤力巨大的剑气与魔气在这一块小小的地方四处乱飞,无声却极有威力,在空中炸开一朵朵气浪。
他们这样打着,被盖在毯子里的大熊猫动了动,翻了个身,趴在池先秋身上,只露出脑袋。
打架有什么好玩的?新系统默默地抱紧了池先秋。
次日一早,池先秋醒来时,几个徒弟早已经醒了。
察觉到他睁开眼睛,拿衣裳的拿衣裳,端早点的端早点,摇尾巴的摇尾巴。
池先秋揉了揉眼睛,从顾淮山身上坐起来,转头看见自己身边被新砍了好几道的树干,都是极深的口子。
他觉着奇怪:“这怎么回事?昨晚有妖兽侵袭?”
“没有。”李眠云收起毯子,“不过是师兄弟之间相互切磋,一时失了手。”
“下次离我远点再动手。”池先秋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脸,“你们切磋,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师尊睡得正好,所以没有吵醒师尊。”
池先秋皱眉,可是他大徒弟实在是个会说谎的,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池先秋看不出什么端倪,便随他去了。
他站起来,在原地蹦了两下,把早起的睡意赶走:“行,你们相亲相爱的,为师就放心了。”
池先秋高高兴兴地继续蹦了蹦,又是美好的一天,天气很好,徒弟也很省心。
新系统瞧着他这样快活的模样,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忍心戳破真相。
池先秋就这样带着徒弟在外边游历了许久,直到深秋时节才回到玉京门。
在倾云台上稍作安顿,池先秋便去了问天峰。
他抱着小竹箱笼,推开殿门,朝里边探了探脑袋:“师尊?”
他要回来的早几日,就给池风闲传了信,池风闲知道他要回来,却也没有什么表示,还如从前一般坐在榻上打坐,只是在他喊“师尊”的时候,不自觉转头去看了一眼。
池先秋自然知道池风闲看他了,跨过门槛,走进殿中:“师尊。”
“嗯。”有一句不太符合池风闲气质的话,池风闲没有说出口——你还舍得回来?
池先秋在他身边坐下,打开自己带过来的竹箱笼:“我下山的时候,师尊给我准备了许多东西,我也给师尊带了礼物。”
“这个,我觉得特别好吃的橘子糖。”池先秋摸出一个小坛子,揭开盖子,递到他面前,池风闲赏脸吃了一颗。
“太甜了。”
池先秋再换了一个:“还有这个,我觉得也特别好吃。”
“还是太甜。”
“师尊不爱吃甜的。”
池先秋说着就要把东西收回去,池风闲摸了摸下巴,最后道:“你放着吧。”
“是。”于是池先秋高高兴兴地把一堆吃的摆在桌案上。
许久没见,池风闲再看他,只觉得他和自己梦里的还是不一样的。
梦里的不像他眼前的这样灵动。
池先秋见他看着自己,便笑着问道:“原来师尊也是想我的么?”
池风闲掩饰什么似的,别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出言呵斥,便听池先秋道:“我也可想师尊了。”
“油嘴滑舌。”
池先秋朝他笑了笑:“师尊分明就很喜欢。我不在山上,连个跟师尊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在山下时常想到这点,便担心地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
他佯装叹气,池风闲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已经捏住他的脸了。
两人俱是一怔,随后池先秋笑道:“看来师尊是真的想我了,都忍不住动手了。”
池风闲轻轻地捏了一下手里的软肉,再松开时,池先秋脸上就多了一道红痕。
池风闲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的那个小混沌,还在我这里,你等会儿过去看看他。”
“他没给师尊添麻烦吧?”
“没有。”
“那就好。”
实际上,他们两个的交流并不多,更谈不上添麻烦。小混沌就没过来找过池风闲,池风闲也没怎么去看过他,只是确保他还活着,没出事就行。
池先秋道:“那我过去看看他,不给师尊添麻烦了。”
他说完这话便要走。
池风闲原想让他多留一会儿,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心中懊悔自己方才提小混沌做什么。
池先秋才走出寝殿,忽然想起自己没问池风闲,小混沌住在哪间房里,刚想问问,就看见小混沌拄着竹杖,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
同是十来岁的模样,他却不比李鹤矜贵,也不像狼崽子沉穆,他站在那儿,就是阴恻恻的。
池先秋上前,见他肩上发上都落着些小雪,便抬手帮他拂去:“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小混沌扭过头,小声地应了一声:“没有。”
池先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拿过他的竹杖,牵着他的手:“走吧,带你回去了。”
“嗯。”
走出去有段路,池先秋才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才发现,小混沌有些无奈,又应了一声:“嗯。”
池先秋十分惊喜,连忙催促他:“再说一句,再说一句。”
小混沌张了张口:“……师……”对池先秋,他喊不出“师尊”二字,池先秋也不计较,只道:“你喊我的名字就行。”
“……先秋。”
池先秋满意地点点头,搓搓他的脸,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不错,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不久前。”
“怎么不告诉我?”
“我……”
池先秋不在意,又道:“那你跟我说两句绕口令,八百标兵……”
“不要。”
池先秋拉了一下他的手:“学一下嘛,你刚刚才会说话,需要锻炼,不然舌头会冻住的,快点快点,跟我念。”
小混沌觉得烦死了,他就不应该让池先秋第一个知道他会说话这件事情。
他的声音不算上好听,低沉沙哑,就像是从砾石缝里磨过的。
虽然开了口窍,所以他现在还不愿意多说话。
只是想告诉池先秋这个事情,谁知道池先秋一直让他说话。
池先秋见他久久不语,连忙捏住他的下巴:“又不会说话了?”
小混沌推开他的手:“会。”
“回去给你熬点梨汤喝,听你的嗓子哑的。”
梨汤治不了,混沌就是这样的。小混沌这样想着。
但在池先秋把一碗汤放在他手里,要他喝下去的时候,他还是低头喝干净了。
这是因为,如果他不喝,池先秋就会提着他的耳朵,问他为什么不喝。他只是嫌麻烦。
小混沌把空碗递给他,然后拄着竹杖,默默地走到了池先秋身边,端起碗开始吃饭。
这是因为,如果他不吃饭,池先秋就会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还是嫌麻烦。
但是池先秋给他夹菜,他也并不拒绝。
好吧,他承认,他是有一点喜欢和池先秋一起吃饭的。
回到倾云台没过几日,倾云台上就下了雪,池先秋睡到半夜,觉着身上烫得很,想来又是身上魔气犯了。
他下了榻披上衣裳,准备去寒潭泡一泡。
他动作轻,没有吵醒任何人,独自推门出去,却看见顾淮山支了个桌案,坐在院子里,几只黑鹰站在案上,把他写好的书信带走。
“你怎么……”池先秋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脑袋热得发懵,再往前走了两步,险些被门槛绊倒。
顾淮山站在台阶下,把池先秋接好:“师尊。”
池先秋趴在他怀里,实在是没力气,只用气声说了一声:“寒潭。”
“是。”顾淮山自然会意,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了一句,“师尊恕罪。”
说完这话,顾淮山一抄他的腿弯,就把他抱起来了。
池先秋身上各处都在发烫,攀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犹是,透过薄薄一层衣料,映在他身上的地方犹是,随呼吸起伏,打在他颈上的气息最是。
顾淮山低头看了一眼池先秋,他眼睫微垂,两边脸颊上泛着不太寻常的红晕,蔫蔫地靠在他怀里,大约已经什么都没在想了,整个人都是放空的。
顾淮山定了定心神,移开目光,张开背上双翼,将他带到寒潭边。
他帮池先秋解开外衫,丢在一边,还要再动,就被池先秋拍开了:“这件不用。”
顾淮山摩挲了一下手指,才收回手,扶着池先秋,把他送进寒潭里。
和之前相比,池先秋体内的魔气已经稳定许多了,过了一会儿,他便从水里探出脑袋来,还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然后顾淮山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前,要试试他的气息。
池先秋拍开他的手:“我还有气。”
顾淮山委委屈屈地收回手:“我是想看看师尊的气息还是不是烫的。”
“还有一点而已。”池先秋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往他手上吹了口气,“只是一点烫了。”
顾淮山却觉得自己的狼爪子都烧起来了,一直烧到耳后根上。
池先秋又问:“我方才见你在院子里,这么晚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批复魔界的一些公文罢了。”
池先秋点点头,差点忘了,自己这个徒弟是魔界尊主,魔界事务自然都要由他来处置。而他白日里常常陪着自己,这些事情自然是堆到晚上来处理。
“怎么不回房里去弄?”
“我房里的窗子和师尊房里的是同一个朝向,那些东西飞来飞去,恐怕扰了师尊好梦,所以……”
池先秋笑着拍拍他的手:“难得你也会为我考虑了。”
顾淮山低声道:“我一直都会。”
“应该是吧。”池先秋摸了摸丢在岸上的衣裳,没有找见铃铛,便道,“你去我房里,帮我把那串铃铛拿来。”
“师尊要请掌门来?”
“嗯,告诉我师尊一声。”
“师尊可是哪里不舒服?”
池先秋揉了揉脖子:“现在没有。”他回过神来:“不请他过来也可以。”
顾淮山笑了笑:“那我陪着师尊就行。”
“好嘛。”池先秋见他这副模样,朝他伸出手,“来。”
顾淮山会意,朝他低下头,池先秋摸摸他的脑袋:“那公文不处理了?”
“明日再说吧。”
“你要想陪着师尊,那你现在回去,把东西搬过来,在这里弄。”
“好。”
池先秋趴在岸边,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头狼也不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他就是傻了点儿。
但是池先秋忘记了一件事情,他方才烧得迷迷糊糊,在房里披上衣裳的时候,就已经摇了铃铛,池风闲的铃铛。
所以池风闲从问天峰赶过来时,看见顾淮山正帮他解衣裳。
池风闲收敛了周身气息,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然后听见池先秋说:“不请他过来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