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池先秋都不再外出,只是待在倾云台上,教狼崽子识字念书,也好让他自己给自己挑一个名字。
前世他的名字是池先秋帮他起的,重来一次,池先秋想让他自己来选。
说到底,想到前世的小徒弟,他对现在的狼崽子还是有所顾虑的。
他不能确定这一回重来,狼崽子会不会再次堕入魔道,重蹈覆辙。
除了教他识字,池先秋就窝在躺椅上想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病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憋闷。自从那日见到顾淮山,他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情。
有关他自己,也有关前世的小徒弟。
这日晚间用过晚饭,他带狼崽子出去散步,走了一半就不想再走,回来之后懒得动弹,烤着火,坐在躺椅上打盹。
他迷迷糊糊地做了好长的、如同将前世重新走过的一个梦。
前世顾淮山二十岁入魔,引他入魔的原因,应当有两个。
那天池先秋还在泡寒潭,被祝真急急忙忙地喊起来,披上衣裳,跟着他过去看时,自己的两个徒弟一个拿着剑,一个握着爪,两边对峙,互不相让。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顾淮山只是骂李眠云心思龌龊,李眠云没理他,转头看见池先秋来了,反手收剑,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师尊”。
池先秋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不知道怎么就点着了顾淮山。
顾淮山气得双眼赤红:“你怎么还……”他不再说下去,只是吼了一句:“被人占了便宜你也不知道!蠢死你算了!”
祝真按住他的肩,温声对他说些什么,他面色不愉,推开祝真的手,转身就走。
池先秋摸不着头脑,转头去问李眠云,李眠云面不改色:“或许是有些误会。”
祝真朝池先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池先秋便摆摆手:“你快过去看看他吧。”
他们两个关系很好,祝真说话,小徒弟都听。池先秋这样想。
祝真走后,池先秋再也站不住。肩上的海棠花热得厉害,他靠着李眠云才勉强站好:“眠云,你扶我去寒潭那儿。”
李眠云应了一声,小心地帮他拂开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抄起他的腿弯,便将他抱起来了。
池先秋被他吓了一跳,但是见大徒弟正经地抿着唇,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自己也确实站不稳了,便随他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月影一晃,倾云台上一棵参天的古木被人拍倒了。
池先秋的目光越过李眠云的肩,向后看去,李眠云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池先秋收回目光:“没事,不知道他又怎么了,我明天再找他说说。”
李眠云将他抱得更紧。
但是没过多久,池先秋在寒潭里睡到一半,又被铃铛声吵醒。
他让李眠云过去看看,但是不等李眠云回来,祝真又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池仙长,你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池燕好像是走火入魔了。”
池燕。池燕是池先秋给顾淮山起的名字,顾淮山那时候随他姓。
池先秋一早就知道自己这两个徒弟的结局,他自然不愿意叫小徒弟入魔去做反派,为了剧情白白送死,所以平日里格外注意对他的引导,看能不能让他摆脱既定的命运。
而今一听这话,一颗心当即沉下去了。
他赶忙上了岸,披上衣裳,随祝真过去。
顾淮山不能无缘无故入魔,池先秋第一反应是方才他和李眠云吵的那一场,所以他问:“你可知道方才他为什么和眠云吵架?”
祝真扭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那他是为什么入魔的?他同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祝真再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时,却改了口,“我说,我是狐族的妖狐,以后也是要回狐族的,然后……然后他就入魔了……”
祝真不敢再看池先秋,池先秋当时心急,也没看见他古怪的神色,只道顾淮山对祝真竟情深义重,这样一句话,就能引得他走火入魔。
池先秋赶过去时,顾淮山咬着牙靠在墙边,双眼赤红,身边萦绕着流质的黑色魔气,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颗铃铛。
池先秋小心地上前,从身后揽住他,握着他的两只手腕:“没事没事,慢慢来,师尊教你……”
他却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入魔。”
也是,他不入魔还好,能像寻常修士一样,修习剑术。他一旦入了魔,便是彻彻底底的妖魔,前功尽弃。他不像池先秋的体质,还能够压制魔气,用灵气修行。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他一只脚都跨过入魔的门槛了,不顺势入魔,疏导魔气,只怕要爆体而亡。
池先秋摸摸他的鬓角,小声安慰他:“没事的,入魔也没关系,祝真就是这样的……”他顿了顿:“师尊也不会不管你的。”
听见这话,顾淮山仍是不放心,反手拽住他的衣袖,道:“师尊,我不入魔,我不入魔……”
池先秋想了想,让李眠云与祝真退出去,松开握住顾淮山手腕的手,指尖一捻,幻出一缕魔气:“你看师尊身上也有,没关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尊教你。”
顾淮山转头看去,牙齿咬得紧紧的,发出剥剥的声音。
他紧紧地盯着那缕魔气,在池先秋的小声安抚下平静下来,最后倒在他怀里。他倒下时,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是池先秋没听清楚。
池先秋抚了抚他汗湿的鬓角,握住他的手腕,一边用自己的魔气缓慢地牵引他过盛的魔气,一边轻声哄劝他:“慢慢来,没事。”
三日之后,顾淮山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池先秋揉揉眼睛,把人平稳地放在榻上。
祝真等在一边,池先秋便道:“他等等就醒了,你照顾他,顺便教他魔气怎么修炼,这个我不会。”
祝真点头:“是,池仙长快去休息吧。”
池先秋回去时,李眠云已经在做午饭了。
他难得吃了顿饱饭,端着饭后甜汤,靠在椅背上时,顾淮山忽然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
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的甜汤,就这样被他打翻了。
随着碗勺落在地上,现实中的池先秋愤怒地磨了磨牙。
打翻他的甜汤,不能忍!
他没有醒来,只是裹紧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睡熟。
身后传来门扇轻响,火光也轻晃一下,有个人将门扇掩上,走到他身边,弯腰理清他垂在鬓边的长发。
池先秋困于梦境不得出。
梦境里,池先秋实在是没力气哄他,只看了一眼洒在地上的甜汤,轻声对顾淮山道:“小祖宗,为了你,我都三天没吃饭了,你让我歇一歇好不好?”
顾淮山看着他熬红的双眼,愣在原地,手指微动。
池先秋知道他想听什么,无非是“入魔也没关系的”、“师尊不会嫌弃你”之类的话,但这些话,他这三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况且,他这么些年尽力教导,就是为了不让小徒弟入魔,偏偏他就为了祝真要走,就入了魔。
池先秋觉着他心性不定,轻易被旁人左右,为了儿女情长,实在是太辜负自己这么些年来的辛苦。之前他情况不稳时,池先秋不跟他不计较。这时想起来,其实他也很生气。
总之池先秋现在懒得哄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顾淮山定定地看着他,他则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地上的甜汤。
静默半晌,祝真才慌慌张张地追上来:“池仙长,都怪我没说清楚,池燕以为仙长嫌恶他入魔,不管他了,所以才这样的。”
“那你现在跟他说清楚吧,下次不及时说话的话,小心以后都说不出话了。”池先秋面上带笑,看不出是介意还是不介意,祝真刚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上下嘴唇被法术黏在一起了。
顾淮山唤了一声:“师尊。”
池先秋只当他是在为祝真抱不平,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入魔的?”
顾淮山答不出。
“如果你很闲,并且喜欢胡思乱想的话,可以下山帮人编话本子。”
池先秋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进厨房,问李眠云还有没有甜汤。
李眠云说再给他煮一碗,他却嫌麻烦,不要了。
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反正池先秋出来收拾碗筷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顾淮山虽然入了魔,但却很在意自己入魔的这件事情,宁死不肯修习魔道,一心一意修行剑术。就算自身气息已经与池先秋从前赠他的灵剑完全相悖,修行过程事倍功半,也绝不肯放弃。
他性子偏执,池先秋说不动他,就随他去了。
池先秋也记得,两个徒弟的关系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急剧恶化的。
之前他们在池先秋面前还很和睦,尽管没怎么说话。但那次吵过架后,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再也不拿正眼看对方,就算是池先秋在眼前,眼里也都只有池先秋。
池先秋调和不来,也随他们去了。
而这些年两个徒弟都长大了。李眠云十五岁结丹,这些年随池先秋四处游历,又回回在宗门大比上独占鳌头,在修真界素有威名。
池先秋对顾淮山也没有什么期待,只希望他不要入魔,平安了却此生便好。如今他入了魔,池先秋只好退一步,希望他入魔的事情不要被别人发现,平安度日。
梦境再一转场景,就是几年之后的仙道大会。
偏偏是在宗门世家都在的时候,池先秋的两个徒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在坛场大打出手。待池先秋赶到时,顾淮山的魔气已经将李眠云的手臂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了。
见他来了,李眠云换了手握剑,走到他面前:“师尊。”
池先秋帮他止住血:“你未尽全力。”
他不该打不过顾淮山,池先秋清楚他这两个徒弟的修为,如今是李眠云略占上风,倘若顾淮山全力修魔,则会两败俱伤。
李眠云看着他:“师尊心疼他,我不敢造次。”
池先秋笑了一下,但脸色很快就凝重起来。仙道大会照例有宗门修士之间的比试,就在几天之后,李眠云每回都是魁首,但是这回恐怕要错过了。
而后顾淮山上前,他自知理亏,只喊了一声“师尊”。池先秋看了一眼远处好奇地张望的其他宗门的修士,反手甩了他一掌。
顾淮山不服,站定之后又上前:“师尊,是他对你出言不逊,其实他对你……”
池先秋不说话,就那样冷淡地看着他。顾淮山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脚步微顿,也没把话再说下去。
这件事情直接暴露了池先秋门下两个徒弟不和的事实,更要紧的是,将顾淮山身带魔气的事情也暴露了。
最后池先秋只好先把顾淮山送到别处去避避风头,亲自去向修真界几个宗门世家的宗主家主们解释。池先秋素日与他们有些交情,而且那时池风闲还在闭关,虽然池先秋没有拿这件事情去打扰师尊修行,但他们看在池风闲的面子上,对他也不忍多加责备。
但为了向修真界谢罪,池先秋还是吃了一些苦头的。
而后此事传到魔界,魔尊无后,听说自己有个儿子竟然在玉京门修行,而且修为不俗,觉着有些意思,便想把他接回去。
于是各路妖魔齐聚玉京山下,清理这些妖物,也耗费了池先秋不少精力。
劳心劳神的时候,偶有一些慰藉。
李眠云带伤迎战,仍旧在仙道大会上拔得头筹。
这天夜里,池先秋帮他换药的时候,胡噜着他的头发,表示安慰:“往后你不用让着他。”
李眠云道:“我以为师尊更喜欢师弟。”
“没有的事。”池先秋想到这些天因为小徒弟引起的种种事情,只觉得头疼。
李眠云又问:“如今魔界来寻他,师尊要让他回去吗?”
“不……”若是之前,池先秋自然是不会赶他回去的,而今……而今池先秋有些犹豫,“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我现在管不动他了。”
池先秋帮他将绷带扎好:“你和他为什么吵架?”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被他发现了,所以他不高兴。”
池先秋抿了抿唇角,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惊道:“完了,老大,你不会喜欢祝真吧?”
李眠云无奈地看看他,目光又转到房梁上:“不是。”
“不是他就行。”池先秋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李眠云顺势往后一倒,躺进他怀里,枕在他的腿上,抬眼看着他的脸:“谁都行吗?”
他自成年之后,就很少这样撒娇。池先秋捋着他的头发,笑意不改,点着头道:“谁都行,我徒弟样貌好,品格佳,又是修真界难得的天才剑修,你不用管你师弟说什么,该喜欢谁就喜欢谁,我明天去跟他说说,让他别管你的事情。”
“多谢师尊。”
他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一声巨响,池先秋出去查看,结果发现自己用了许多年的饭桌被人从中间拍断,而顾淮山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
池先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好气道:“我打扰师尊和师兄亲近了?”
“池仙长,他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祝真又要出来说话,池先秋摆摆手,只对顾淮山道:“你来了也省得我明天再走一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顾淮山将断裂的木桌彻底拍垮,跟着池先秋进去了。
池先秋坐在主位上,两个徒弟分别坐在两边。
“往后不要打架,自己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顾淮山显然不服气,还要说话,被池先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挡回去了。
池先秋对他道:“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魔界那边派人来找你回去,我问问你的意思,你想回去,还是留下?”
顾淮山拧眉:“师尊是要赶我走?”
“不是。”
他却还是那句话:“师尊要赶我走。”
“我说不是。”池先秋正色道,“你如今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连自己也养不活的狼崽子了,我近来发现我管不住你了。而且你入魔的事情外人都知晓了,虽然这回我帮你压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倘若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既然已经入魔了……”
他顿了顿:“魔界未必不是一个好去处。你回那里,在我这里也是出师,不是我赶你走。你要是想留下,我也会尽力保你平安。”
顾淮山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翻滚的气血,定定地答道:“我不出师。”
池先秋有些惊讶,但也点了点头:“行,那师尊帮你回绝魔界那边。”
第二天一早,池先秋便让顾淮山回临时的住处去,又给魔尊发了封信。玉京山下蹲守的妖魔暂时撤去,或者说暂时隐蔽。
因为他们很快就伺机把祝真给抓了,还留下消息,让顾淮山去魔宫救人。
也是这时,玉京山下传来了妖狐伤人的消息,修士们要审问祝真。这时再说祝真被魔界的人带走了,实在显得刻意。
魔界凶险,顾淮山独自去不得,便求池先秋与他一同。
池先秋抿了抿唇,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就像是从前遇险的许多次一样。
把祝真带回来,把事情问清楚,也是好的。
事情还算顺利,池先秋只受了点轻伤,就把人找到了。只是密林里瘴气四起的时候,顾淮山冲过来抱走祝真的场景,着实让人心寒。
池先秋掩着口鼻,脱了力跪在地上,瘴气入体,最先将他的手染黑,而后指缝中漏出点点猩红的鲜血。
他心想,小徒弟为什么不能一手拽一个呢?他和祝真离得又不远。
恍惚间又想起,这些年好像总是他挡在小徒弟和祝真面前,凭什么呢?他又不是祝真的师尊,就算是师尊,他做的未免也太多了。
从前受过的伤、中过的毒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池先秋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次。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碗他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打翻的甜汤上。
等池先秋再醒来时,就是在倾云台上了。
他才终于喝上想喝的甜汤,在李眠云的服侍下。
他脑袋还发昏,感觉到瓷勺递到他唇边,还以为是苦药,皱着眉不肯吃。李眠云给他塞了一口,他才知道原来是甜汤。
“给我这个做什么?”
李眠云轻声道:“师尊昏迷的时候说想吃。”
李眠云又道:“掌门飞升了。”池先秋微微睁开眼睛,只听李眠云又道:“谨遵师尊的意思,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掌门,掌门飞升之前要见师尊,我说……师尊带着师弟去海外游历去了。”
“嗯。”池先秋停了许久,“挺好。”
他眼睫一颤,温热的眼泪无声地落在李眠云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湿痕。
李眠云垂眸看了一眼:“我应该陪师尊一起去的。”
房里冷不丁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他也唤道:“师尊。”
池先秋怔了怔,而后反应过来,哦,这位也是他的好徒弟。他强忍着眼泪,随手抄起什么东西,就朝声音的来源砸去。
顾淮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赶走了。他在外面跪着不肯走,池先秋就搬去池风闲先前闭关所住的洞府去住。
池风闲飞升前将掌门之位传给李眠云,而不是池先秋。池先秋大概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李眠云一向对池先秋好,就算往后池先秋身上的魔气被发现了,李眠云也一定会尽力护他周全。倘若把掌门的位置直接传给池先秋,他站得高,恐摔得重。
说到底,池风闲在这世间,爱护苍生,却只偏爱他一个人。
池先秋却连最后见他一面都不能。
顾淮山在洞府外跪了一个多月,池先秋始终不肯见他,他便走了。
回到魔界,重新认在魔尊座下。顾淮山从此才是顾淮山。
今生的倾云台上,池先秋陷在梦中不得出,顾淮山恢复他原来的模样,进了门。
见池先秋还睡着,他也不敢吵闹,无声地走到池先秋身边蹲着,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
不多时,池先秋醒来,还有些梦魇,只是恹恹地靠在躺椅椅背上,房里没有点灯,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十分昏暗。
他隐约看见小徒弟就在自己面前,恍惚间以为还是在梦中,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池先秋没睡醒的声音又软,给了他一种错觉。顾淮山的语气有几分抱怨:“师尊总是不来看我,我想师尊想得厉害,便出来看看师尊。”
缚妖索缚不住他,镇妖塔也镇不住他。
可是池先秋又说:“你回去吧。”
“师尊……”顾淮山顿了顿,“要我回哪里去?”
“回魔界。”
“我不去,师尊要赶我走,我……”
话音未落,他就被池先秋一脚踹翻在地:“混账东西,你忘记了,早先我让你出师,你不肯,我早已将你逐出师门了,你忘记了?”
顾淮山面如土灰,不敢言语。
这便是他不敢以真实面目出现在池先秋面前的缘故了,也是他最害怕池先秋提起的事情。
——他已经被池先秋逐出师门了。
不是出师,是逐出师门。
池先秋泄了力一般,倒在椅子上。
顾淮山去魔界之后,事情还没完。
池先秋搬到从前池风闲闭关的地方去住,一个人看看雪、取取暖,李眠云每日都抽空来看看他,给他带一些吃的玩的,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
这日傍晚,他一个人打坐,李眠云又提着点心来看他,看见一个铃铛被池先秋丢在地上,大约就这样响了一天。
池先秋淡淡道:“不用管他。”
李眠云应了,将点心装盘,又沏了茶。
但祝真一连传了几道音讯来,带着哭腔,很是着急:“池仙长你快来一趟吧,淮山要结丹了,没有人护法不行。”
顾淮山虽然入魔了,却一直没用魔界的法子修行,而是强自修习剑术。然而要用修真界的法子,必然是要跨过结丹这个坎的。
李眠云十五岁结丹的时候,虽然条件不好,但起码他还守在身边。
说起来,也是他去给大徒弟结丹准备东西的时候,才捡到了小徒弟。
这时顾淮山结丹,他不去,恐怕说不过去。他怕顾淮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池先秋动作微顿,李眠云知道他大概又是心软了,便道:“师尊过去看看吧,我陪师尊一起去。”
“好。”他这才站起身。
可是等他赶到魔界时,站在不远处的顾淮山站得稳稳的,像松柏青竹,一滴汗都没有流,哪里像是要结丹的样子?
他在原地停住,祝真看见他,抬手指了一下:“淮山,师尊果然来了。”
祝真站在顾淮山身边:“池仙长,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是淮山他真的很想见你,你不理他,他才想了这个法子,你别怪他。”
顾淮山的目光扫过李眠云,他收起不悦的表情,走到池先秋面前,一声“师尊”还没喊出口,池先秋便问:“淮山,你的新名字?”
“是。”
“找我有事?”不等他回答,池先秋低头,复又抬头,抿着唇角,看着顾淮山,眼中是他从没见过的冷淡,“没有,没有人结丹,我被骗了。”
被骗了,蠢极了,池先秋被骗得团团转的样子,真是蠢极了。
这么些年,他这个不懂得珍惜的小徒弟做的那些事情,一瞬间都变得无比可笑。池先秋没忍住笑出声来。
顾淮山见他神色不对,解释道:“师尊,我只是想见你,你一直不理我,所以……”
池先秋只问:“嗯,所以你现在想出师吗?”
还像上次回答的那样,顾淮山定定道:“我不想。”
但池先秋已经不像上次那样想了。
他一扬手,便将顾淮山掀翻出去。顾淮山不防备,站稳之后,只看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握在手中,微微用力。
是那颗铃铛。
感应到匹配的铃铛正在被人捏碎,顾淮山怀里那颗发出泣血一般的哀鸣。
顾淮山愣在原地,好半晌,才记得喊一句:“师尊,别……”
池先秋无情又冷漠地看着他,握起的手指微动。
顾淮山飞扑上前,双手拢住他的手:“师尊,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别……”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池先秋为什么忽然生气,这么些年都是这样的,池先秋从来不会跟他生气的。
池先秋手指微张,魔界的冷风、顾淮山说话时带起的风,将他手里的齑粉从指缝里吹走。
顾淮山顿觉不妙:“师尊?”
粉末散在风里,池先秋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出师?”
顾淮山摇头:“不要。”
仿佛还和从前一样,只要他说一声,池先秋就会把他留下。
池先秋却一脚踏在他的腿弯上,要他跪下:“既然你不想出师,那我只好逐你出师门了。”他看起来并不生气,最后的话也只说了一句:“就这样吧,往后我们不是师徒,铃铛还我。”
顾淮山甚少跪下,在池先秋面前只是拜师的时候跪过一次,后来就是池先秋临死之前,他也没有跪过。当着下属的面,他绝不会跪下的。
这时候他也是很快就站起来了,捏紧自己的那颗铃铛,将它藏在手心里:“师尊……”
池先秋看着他:“你自己动手。”顾淮山还有些犹豫,想求情,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师尊不会抛下他不管的,但池先秋厉声道:“动手!”
他小心地将铃铛捏紧,将银质的铃铛捏至变形,池先秋再感应不到这个铃铛的存在,唤了一声“眠云”,转身就走。
明明这么多年都好好的。顾淮山一把抓住池先秋的另一只手:“师尊,你的吩咐我都照做了,你别再生气,我知错了……”
池先秋抽回手,顾淮山自然不肯。反复几次,把池先秋惹烦了,池先秋猛地收回手,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滚。”
此后池先秋打定主意,再不和他见面。
至于他在魔界为他举办的归来庆典上大开杀戒、篡位夺权,自立为魔尊的事情,池先秋已经不知道了。
而他后来一刀斩落祝真的脑袋,并且派兵攻占狐族领地,将狐族屠戮殆尽,池先秋便更不了解了。
那头儿,池先秋在倾云台上的小木屋里,仿佛是睡醒了,又仿佛是还没有。他暗自笑了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趁机再踹了顾淮山一脚。
管他是做梦还是现实,是真的是假的,先踹了出口气再说。
顾淮山跪在地上,膝行上前,趁势抱住他的脚,再唤了一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