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池先秋都没敢再看越舟,一个人拢着手、低着头,做错了事情一般。
越舟觉着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师尊怎么了?”
“没事。”池先秋转开目光,摆了摆手,轻叹一声,“你专心御剑。”
越舟以为他是倦了:“很快就到了,师尊再等一等。”
“好。”
真是个好徒弟啊,和眠云一样好。
该死,又想到眠云了。池先秋在心里默默流泪,他何德何能能收到这两个好徒弟啊。
自玉京一路向西,天色微明,连绵雪山逐渐变成苍凉大漠,云间偶有苍鹰掠过,这便是关外了。
修真界与魔界的分界在此。
许多年前混沌未分,各种修行方式并不明晰,魔修自寻常修士中分化而来,自成一派,意图统率修真界。当时天下修士皆是散修,未有宗门之说,后来魔修崛起,世道大乱,几个宗门的开山始祖才创立宗门,共同御敌。
最终几个宗门合力将魔修驱赶至嘉兰关外百里,立碑为界,约定两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宗门也在界线处修建防御工事,安排修士驻守。
此后千百年,两界大多时候都相安无事。
关外虽险,但也因为其独特的地形气候,蕴藏着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珍奇宝藏,所以在关外绿洲上也有许多小城镇。
池先秋初遇小徒弟顾淮山,也是在最繁华的雁回城。
他的两个徒弟同岁,当时李眠云十五岁,拜在他门下已有五年。池先秋带着他在关外游历,沿途感受一下风土人情,顺便斩妖除魔,济困扶危,却不想他这个好大徒确是个天纵之才,在关外的一个小城客栈里就要结丹了。
结丹被修士称作是小飞升,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寻常修士都要三四十岁,甚至五六十岁才结丹,池先秋自己是十五岁结丹的。可他生了一百来岁,见过十五岁结丹的,也只有他自己,况且他结丹时,还是由师尊池风闲、玉京门五位长老和两位宗主亲自护法的,而当时李眠云身边只有自己。
总之当时李眠云的情况不是很好。
池先秋来不及把他带回山门,只好让他在小客栈里结丹。他先教会李眠云如何引导暴涨的灵气,然后布下结界,去雁回城太和宗的分堂借一些上好的灵药与法器,还请了分堂的堂主一同前往。
着急赶回去时,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碰瓷了。
这个人便是他的小徒弟,后来的顾淮山。
堂主劝他不要管,这少年本就是雁回城中有名的小混混,四处讹人为生,这回应该是看他模样周正,穿得好,又抱着这样多的东西,才找上他的。
池先秋脚步一顿,不经意间撞进那小少年的眼睛里。一双绿色的眼睛,瞳仁很小,像是狼的眼睛,却还没有完全觉醒杀戮的本性,看起来就像是尽力让自己显得凶狠的小狗。
他原本想拿个值钱的东西给他,却腾不开手,只好说:“我有急事要处理,你进去等我,我处理完了就回来找你。”
顾淮山不肯,怕他会赖账,最后池先秋只好带着他走。
小客栈里,池先秋忙着看顾李眠云,便把顾淮山交给小二,让他帮忙照看,给他找些吃的喝的,再换身新衣裳。
但是顾淮山谁也信不过,只肯跟着池先秋,跟着他出去进来,进来出去。
顾淮山见他这样忙碌,又问他里面那个少年是谁,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池先秋只来得及应一声:“徒弟。”
原来他待徒弟这样好,做他的徒弟,可比讹他的钱好多了。顾淮山的目光跟着他,心思蠢蠢欲动。
李眠云结丹花费了三日,池先秋便替他护法护了三日,顾淮山也跟在池先秋身边,跟了三日。
三日之后,池先秋累得坐在外间的榻上睡着了,李眠云急急地从内室出来,想跟师尊报一声平安,却看见一个与他同岁的少年,盘腿坐在池先秋面前的地上,撑着头,正用手指点着、数着池先秋衣袖上的竹叶纹路。
结丹之后充沛的灵力无处安放,李眠云气盛,登时红了眼睛,想要上前抓住那不知好歹的少年的衣领,把他推出去,再厉声警告他,这是他的师尊,别靠近他的师尊。
可是他才往前迈出一步,那少年扫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轻轻地唤了池先秋一声:“师尊。”
落在李眠云耳里,则更像是挑衅。
池先秋没有听清,只是被吵醒了,应了一声:“什么?”
顾淮山朝他笑:“师兄出来了。”
李眠云站在原地,攥紧拳头,半晌才唤了一声:“师尊。”
池先秋心大,没看出大徒弟有什么不对,只当他是才结丹,不太习惯,便朝他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李眠云挨着师尊坐下,顾淮山也顺势坐到池先秋的身边。
池先秋的两个徒弟,同是十五岁,李眠云是修仙奇才,少年结丹;顾淮山是流落街头的小混混,一声流氓习气。
此时此刻,这两个人的胸腔中都充溢着无处安放的嫉妒与怨恨。
李眠云怨恨他平白分走了师尊的注意;顾淮山嫉妒他命好,出身好,已经有这样多的好东西了,单单这样好的一个师尊,怎么没早让自己遇见?
池先秋尚且沉溺在前世左拥右抱、两个徒弟的美好回忆中——他满以为两个徒弟小的时候还是很要好的,后来刀剑相向那是后来的事情。
反正只要他这个师尊还在,两个徒弟在他面前都很乖巧。
“师尊,到了。”
池先秋还在出神,恍惚地看向越舟。越舟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尊,到雁回城了。”
“啊……好,那就在城外停吧。”
御剑入城容易引起百姓围观。
秋冬季节,大漠边城风吹石走,雁回城建在绿洲之上,气候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池先秋估摸着,小徒弟被追杀,从魔界逃到修真界来,如果一直都在关外活动,肯定会留在雁回城。
不单是因为他就是在雁回城遇到小徒弟的,还因为雁回城是关外最繁华的地方。流浪街头的小混混要谋生,自然要找最繁华的城市。
而且此处常有几大宗门的修士弟子来往,更设立有太和宗的分堂,魔界的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里追杀他。
所以池先秋准备从雁回城开始找起。不过他只能待几个月,几个月之后他肩上的海棠花又要开了,他得回去泡寒潭。
落了地,池先秋先给师尊传了音讯,告诉他自己在关外,越舟和他一起,师尊不用担心,他过几天保准回去。
做完这件事情,他才与越舟一同入城。
天色不明,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更别提那些小混混了,他们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池先秋想了想,对越舟道:“先找个客栈落脚。”
时候还早,客栈大堂里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小伙计站在柜台前,撑着头打瞌睡。
小伙计忽然被人喊醒,睁开眼一看,却是两位着玉京蓝衣的剑修修士。
他连忙抹了把脸,打起精神,朝他们抱了个拳:“两位仙长。”
两位仙长很好说话,也不怎么麻烦他,只要了两间上房和一些关外特有的点心。
一早就是开门红,小伙计欢欢喜喜地拿着小仙长给他的碎银,从楼上走下来,看见大堂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看起来有些古怪,披着件黑色斗篷,戴着斗笠,看不太清楚模样。
小伙计猜想他是躲仇家的,也不在意,将银子收进怀里,就走到这人面前:“客人是……”
“方才那两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说话时微抬起头,露出半边面庞,不是顾淮山又是谁?
原来他一直待在玉京山下,苦于禁制,不得上山。
昨日夜里,他一匹狼独自蹲在小山丘上,默默地望着池先秋所在的倾云台。忽然看见池先秋的身影御剑离了山。
他心中一惊,一路跟随,也来到雁回城的这间客栈。
听他这样问,那小伙计不由得多了几分戒备。他摸了摸怀里池先秋才给他的碎银,笑着道:“两位仙长的事情,我哪里好多问?问了我也听不懂,客人要是认得他们,不妨拿个名帖信物,小的才好去向两位仙长通传。”
顾淮山却摇头:“不必,不过是我多嘴一问。”
他转身离开,才走出客栈,到了边上偏僻的小巷里,又忽然停下脚步。
他猛地掀开斗笠,解下斗篷,再出来时,已经变作一副寻常男人的模样。
他穿着短褐、背着小包袱,再次回到客栈,那句话酝酿了很久,才说出口:“店家要伙计吗?”
小伙计见他相貌平平无奇,怎么也不会把他和方才那人联系在一起,只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掌柜的。”
上房的布置很不错。池先秋抿了口茶水,对越舟道:“雁回的沙枣蜜很好吃,你等等可以试试。”
越舟给他续茶:“师尊来过?”
“没有……”是前世跟两个徒弟一起来的,小徒弟很喜欢吃。
越舟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就知道。
池先秋不知该怎么解释,神色讪讪。正巧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越舟也不逼他,起身去开门。
顾淮山肩上搭着块白巾,俨然已经上岗,在客栈里做了小伙计。手里端着些关外特有的点心,在开门时,一个劲儿地往房里看。
他变换了容貌,越舟没看出来,见他呆站着,只淡淡道:“给我就好。”
顾淮山没理他。他已经看见池先秋了,池先秋就坐在房里,捧着茶杯喝茶,满脸都写着“舒服”二字。但是雾气氤氲,将他的容颜都隔远了。
池先秋见他看过来,也有些奇怪,放下茶杯朝他笑了笑:“怎么了?”
顾淮山很没出息地愣住了,他想喊“师尊”,想到过去种种,却又喊不出口。
他做过一些错事,他入魔了,他辜负了师尊,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