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肆虐,一望无垠的冰川之上,天空灰白黯淡,重重乌云遮蔽了浅淡的日光,触目皆是银白的雪。
北风裹挟着豆大的冰粒,刮过广袤的冰原,将远处颤颤巍巍站在一根枯树枝上的火红色团子吹得晃晃悠悠,险些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
灵麓用小小的黑爪子紧紧抓住树枝,身上火红色的绒毛都被吹乱,乍一看如同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团跳跃的小火苗,熊熊燃烧着。
仅有人类半个巴掌大的小身体摇摇晃晃地随着劲风东倒西歪的,却依旧竭力仰着头,乌黑圆润的眼睛遥望着远处被乌云遮蔽的天空,许久都未曾挪开视线。
这是他在古地球上生活的第一亿零七年,距离古地球被寒冰彻底封存起来,已经有一亿年。
灵麓站在枝头眼巴巴地看着天空,感受到身体深处再一次传来的一阵阵无力与疲倦感,灵动的眼睛里渐渐染上了几分焦虑。
忽而,他仰头对着天空,啾啾啾地吟唱起来。
空灵的鸟叫声在荒凉的星球上响起,却是苍老地球的最后一线生机。
一亿年前,古地球还不是现在这样冰封万里、荒无人烟的模样。
那时候,整个星球上到处是人类,生机勃勃。
灵麓刚刚从地心中浴火而生,笨拙地从滚烫的岩浆里爬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抖干火红色的小翅膀,就被一个男人掳走了。
可怜的、离开了地心爸爸的小土啾,就那么被捏着一双小翅膀、捂在男人宽厚火热的掌心里,直接带离了火山,住进了遥远的人类世界。
偷啾的坏蛋有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名字,叫晏容。虽然,这名字和他的性格完全不搭,和他那令人敬畏的身份地位也不太相符。
但无论如何,晏容都对灵麓的到来做了极为充足的准备,不仅让小土啾在人类之中享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还让他拥有了一整个星球的狂热铲屎官。
而灵麓作为地心孕育、看起来是岩浆做的、实际上冷却了就是块硬石头的啾,刚出生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只会吃饱了腆着肚子啾啾叫,哪能明白这些奇怪的人类为什么这样照顾他?
于是,被养得越来越胖的小土啾,懵懵懂懂地多认了一个新的晏容爸爸,又认识了几十亿的人类铲屎官,每日在新爸爸的宠爱和铲屎官们热切的关注里,无忧无虑地过了七年。
直到有一天,晏容突然率领无数的飞船舰队,被派往了星际,探索未知的星球。
那个常常来看望灵麓的许老教授,面带忧愁地把小土啾带回了家。
家里有很多灵麓熟悉的人,大都在新闻上出现过。
他们说:地球要撞上燃烧的行星了,很快就会被火海吞噬,晏容要带着第一批移民星际的人类,去外太空寻找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等他带领星际舰队回来,地球就有救了。
那么,在晏容回来之前,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住地球上留守的76亿人口。
76亿……多么可怕的数字。
这话一出,本是快乐地躺在火盆里、直播吃火苗的灵麓,突然就觉得这火不香了、肚子也胀了气。
小小的火红色胖啾当即就从火盆里笨拙地跳了出来,随即对着屏幕前正在看他直播的铲屎官们啾了一声,伸出翅膀挥了挥,又拍下按钮,啪嗒关了摄像头。
那天夜里,大人们都没走,住在了客房,像是为了留下来保护什么。
老教授彻夜地翻着古旧的书籍,眉眼间都是忧虑和凝重。
灵麓本来应该睡了的,可不知为何,那天晚上他变得极为清醒。
夜凉如水,小小圆圆的一只啾孤零零地站在窗台上,望着半空中明亮的圆月。
他站了很久,也听了一整夜来自远方的呼唤……
其中,有海浪翻滚的声音、深海里鲸鱼长鸣的声音、遥远雨林里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是脚下寂静的土地里、隐隐约约传来的未知声波……
这些声音和他是如此的亲近亲密,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一个共同体,是他的骨头、他的血液、他呼出的气息、他身上每一根火红色的羽毛。
这时候,灵麓才明白,原来即将遭遇灭亡危机的地球,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人类有难,还是灭顶之灾,他的父亲在一刻不停地召唤他,要他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如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出生七年来,一直备受关注了。
因为爸爸是成年的地球,他是出生七年的小号地球,地球的本质和他是相同的。
只不过他还没有长大,所以依旧保持着地心岩浆火红的颜色,不是蔚蓝色的。
没有人类不热爱地球,不关心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所以,他们也热爱地球的孩子——灵麓,宠爱他、关心他,从灵麓出生开始,就把他从火山接了出来,放在眼皮底下,亲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有时候成长只需要一瞬间,灵麓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养他的晏容已经冒险去了外太空,为人类寻找生存的希望了。
那么剩下的这76亿的地球人口,就是他和地球父亲穷尽一生也必须守住的责任。
想明白的灵麓,在之后的每一天里,做得都很好。
有许老教授和无数的铲屎官陪伴,灵麓并不惊慌,他与地球同生同息,可以感应到地球上任何一处的变化,每每有什么□□要发生,他都能提前两三个月感知到,以此帮助人类安稳地度过了一次次的□□。
然而,大自然的力量终究是不可估量的。
在一次毫无预兆的、袭卷全球的海啸过后,地球还是被深蓝的海水淹没了。
灵麓还记得那一天,无边无际的海水汹涌着,吞噬了整个星球。
建筑颓败倒塌,救援的船只和飞机都被落雷击毁。
数不尽的火球仿佛流星,从遥远的高空中坠落,将所有的避难所烧成一片火海。
森林消失在幽深的水中,无数人类挣扎着呼救哭泣,却一个接着一个……逐渐沉没于深不见底的海里。
明明他们早就提前三个月做了防护措施,可面对这样可怖的自然力量,依旧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研究院被落雷和天火摧毁,灵麓满心焦急地飞在海面上,小小的喙奋力叼着老教授的衣领,用力得浑身发疼。
口里隐隐约约似乎渗出了血,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拼了命地……想把溺水的老人拖到不远处的破船上。
但他是多么小的一只幼鸟,力量何其有限,根本无法将老人带离水面。
暴雨之中,幼小的雏鸟徒劳无功地叼着老人,漆黑的圆眼睛里,岩浆般火红色的血泪无意识地滚滚而落,烫得水面都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
若是在平时,这一幕放在直播间里,定是要把铲屎官们逗笑的。
可在这时候,倾盆的大雨之中,人们反而因此而冷静了下来。
附近本是恐慌无比的人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无意义的呼救和推搡,开始有序地自救起来。
哪怕他们知道,在这一望无际的海水之中,任何自救都是徒劳无功的,只因陆地已经悉数沉入了黑黢黢的海底。
然而就像是为了安抚灵麓似的,他们纷纷跳下救生船,朝小土啾游了过来,一边七手八脚地将老教授抬到了附近的小船上躺着,另一边又腾出人手,着急忙慌地过来抱灵麓。
“麓麓不哭,咱们不会有事的,不要哭!”
“雨太大了,快过来叔叔这,我给你挡着!”
“前边的!小心!别撞上火球!”
众志成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许老教授便被救醒了,灵麓同样被护到了一双双合拢的手掌之下。
海面上波涛汹涌,巨轮说沉就沉,哪怕是水性极好的成年男性,都做不到不用手划水便能稳住身形。
然而,他们还是竭尽全力腾出了一只手掌,几个人围成一圈,将手贴在一起,正好将飞着的雏鸟和年迈的教授笼在了里面,隔绝了可怕的风雨。
这一刻,死亡的威胁都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灵麓以往只在电视上直播,他知道人类喜欢看到他,会亲昵地喊他崽,把他当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照顾。
连那些只有十几岁的人类少年,都经常满眼新奇地看着他身上的变化,仿佛期待他有一天会从火红的岩浆啾、变成黑漆漆的地心啾、最后变成一只长得和地球表面一模一样的、神奇的蔚蓝色胖啾。
可实际上,哪怕是作为地球的崽,他对人类也毫无用处。
七年了,他甚至都没有脱离幼崽期,第一次褪毛期也还没来。照科学家们的说法来看,他会和地球拥有一样的成长历程,七年的时间还太短,不足以使他发生什么变化,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换言之,他没法像他父亲那样,保护这颗星球上的人类。
他没有超能力,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不能让这海啸停止,也不能让他们活下来。
可即便是这样,人们还是选择保护他。
灵麓原本火红漂亮的羽毛都被暴雨打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得他更是只有一小团。
他扇着火红的小翅膀飞着,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人类。
右边这个叔叔他记得,经常会给他寄各种古老的唱片,每天在他窗口下拉曲子哄他睡觉,似乎是一位音乐家。
此刻,他拉琴的那只手不知道被什么怪物扯断了,海水都是红的,可他还在安抚地对他笑。
中间这个姐姐他也记得,每次全球新闻报道她都会出现在电视上,经常跑到他家里采访他,跟在那些科学家身后飞快地做着笔记。因为她,全世界的铲屎官们都对灵麓身上的细微变化如数家珍,连他某一天不小心揪掉了一根羽毛都知道。
此刻,她的眼睛血肉模糊,可她在流着泪哄他。
身前的老教授,胸膛被一根钢筋直接穿过,一说话就不停地咳血,却还在挣扎着想要出声,浑浊的双眼一直看着他,似乎要叮嘱他什么。
灵麓突然觉得,七年的时间其实也很漫长了,漫长到他们真的把一只石头做的啾当成了宝贝。
灵麓透过头顶上手掌的缝隙,仰头看着天空中燃烧着的那颗行星。
不出十天,它就会彻底撞上地球,到时候地球将被火海吞噬殆尽。
从海啸爆发到现在过去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地面上的防护建筑却无一幸存,很多人也已经要死了。
无数的老人、孕妇和孩子,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撑到下一次天亮。
就是在这一刻,火红色的雏鸟缓缓合上了眼,开始认真感应地心传来的力量。
他是地球的孩子,他与地心,同生同息,地球做得到的事,没道理他就不能。
几乎是在感应到地心能源的一瞬间,灵麓身上的尾羽便缓缓开始拉长,原本巴掌大的雏鸟眨眼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然燃烧起来。
熊熊烈火绕开附近的人群,窜向了高空。
下一瞬,火光褪去,一只通身携带着星星点点璀璨火苗的灵鸟垂下了优美的脖颈,纤长的尾羽滑落,堪堪停在海面之上,光华流转。
他睁开了漆黑的双眸,缓慢而悠长地吟唱了起来,认真地同海面上的人们对视。
那空灵悦耳的鸣叫不同于平日里幼鸟鸣叫般的稚气欢乐,反而如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文,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甫一传出,万籁俱寂。
与此同时,磅礴浩瀚的神秘力量猛然从灵鸟体内往外释放,铺天盖地地蔓延开去。
身后滔天汹涌的巨浪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为了坚冰,连带着沉入海底与依旧挣扎在水面上的人类,都在瞬息之间齐齐变成了冰雕。
地球,被冰封了。
灵鸟尾羽上滑落的星火甚至都未能接触到水面,便如飞灰一般散去。
冲天的火光褪去,巴掌大的雏鸟再次出现在了许老教授的眼中。
灵麓有些疲惫地拍了拍小翅膀,飞到老人面前,低下脑袋,安慰地啄了一下老人的额头。
许老教授顿时欣慰地笑了起来。
他的心口此刻正被一根断折的钢筋穿胸而过,鲜血浸染了海水,连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却分明高兴得热泪盈眶,道:
“好孩子……刚刚那是你长大后的样子吗?你冻住了他们?”
灵麓闻言,疑惑地歪了下头,不解地啾啾两声。
“你不明白吗?”许老教授问,见灵麓点头,便又安抚道,“没关系,等你长大,总会懂。那么,告诉爷爷……咳咳冰封地球的想法,是你父亲……就是地球的意思吗?”
灵麓缓缓眨巴了一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小脑袋,又骄傲地挺了挺肉乎乎的小胸脯,看向老人。
老人顿时被逗笑了,连连点头,赞许道:“好好好……看来这是你的主意。真聪明……”
艰难的几句话交流完,便是短暂的沉默。
灵麓看着老人脸上罕见的悲戚神色,想了想,飞过去,安慰地伸出小翅膀,蹭了蹭对方的脸。
许老教授这才打起精神,咳了一口血出来,勉强笑道:
“冻住也好,起码命还在。麓麓,你会在这里,等晏容回来的,对吗?”
这句话的语气实在太过苍凉,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恳求。
灵麓安安静静地对上了老人的眼睛,认真地看了几秒,才轻轻点了点头。
被他封存的生灵,将会永远活在寒冷的坚冰里,他们感受不到疼痛,失去了一切知觉,却依旧保留了生命。
这是地球守护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灵麓诞生的使命,他如今唯一可以使用的能力。
老教授终于松了口气,缓慢地抬起了手指,递到雏鸟面前,苍老的面容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与慈祥,眼里却分明流出了一道混浊的泪。
眼前的雏鸟是所有人类日夜看护、甚至都未曾长大的、共同的孩子,他们那样期盼他平安健康地长大,从小地球长成大地球,哪怕这需要几十上百亿年的时间。
可如今,他们却要舍下他,孤零零地独自守着这颗星球。
一年?
两年?
还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亿年?
老人甚至都不知道,灵麓能不能活到星际舰队回来的那一天。他还这么小,不懂得照顾自己,不懂得觅食,要如何活下去?
灵麓年幼,无法理解老教授的担忧,他只是习惯性地低头,想去轻轻啄一下老人的手指,亲昵地撒娇。
然而,在黑色的喙碰触到枯瘦的手指时,重重坚冰将老人封存了起来。
稚弱的雏鸟缓慢地抬起了头,看着笑容永远凝固的老人,又转身望着了无生机的星球,忽得振翅飞起,不断地围着老人盘旋,哀切地叫了起来。
天火依旧在燃烧,却已经完全伤害不到被寒冰封存的人类了。
一亿年,日升月落,岁月更迭。
漫长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论理地球早该沧海桑田,不复当初,可偏生这万里冰封的星球,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
它仅仅是……以这样亘古不变的苍老姿态,静静地看着每日盘旋于高空中的雏鸟。
从地心传出来的能源,源源不断地进入灵麓的体内,再由他将能源转化,维持整颗星球的冰封。
他们仿佛这浩淼天地中互相守望的两座灯塔,一大一小,莹莹泛着蔚蓝的微光,试图为远去星际的人们照亮归乡的路途。
只是,时间到底太过漫长了。
今天,是地球能源耗尽、灵麓也即将陷入沉眠的最后一天。
而他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