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林斐回到家,这套房子刚买到手不久,不大不小两居室,离科研所很近,平时不想开车时,乘地铁过去很方便。

他洗掉轻薄的酒气,擦着头发,靠到露台的藤椅,夏夜的晚风热腾腾,吹的刚洗完的身体黏糊。

林斐摁开空调,“嘀”一声响后长久的平静。

背后水族箱里金鱼游动,鱼缸蓝色氛围灯映在脸上,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卷翘睫毛半阖着,心里刺刺挠挠,像烟瘾犯了似的,他已经好几年没抽过烟,一开始不敢去买,长他这样像未成年,买烟需要出示护照,后来学校里禁烟,时间一久,自然而然戒了。

临江市那么大的城市,成千上百酒店,为什么偏偏遇到了傅施阅。

林斐嗤笑,摇摇头,抄起茶几上手机,朋友圈的信息百无聊赖,屏幕飞速滑动,指腹一顿,停在一段视频,发动态的是钱塘市范总,买过alpha导盲犬专利,视频里傅施阅接受媒体采访,坐在真皮靠背椅里,笔直修实双腿交叠,裤筒下的黑色正装袜干净平展,气质沉静稳重,但眸子半眯着,眉眼阴沉,酷似一头伏击已久的猎豹。

傅施阅和他印象里唯一的变化——这个男人不再掩盖骨子里的强势,不论言行谈吐,看着都不是善茬。

他盯着看几秒,干脆利落拉黑范总,眼不见,心不烦。

翌日。

孟部长背着手例行视察工作,伸长圆圆的脑袋左探探,右瞧瞧,外行指导起内行来一点都不收敛,虽然他看不懂,但还得叨叨几句,以彰显部长风范,部门里走一圈,没几个人愿意给好脸色。

“咳咳。”孟部长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道:“都别忙了,我有件重要事情要宣布。”

众人纷纷抬起头来,孟部长心满意足,笑眯眯地道:“我们去年为乌干达援建了一个天文观察站,有谁愿意借调去一个月?工资翻倍!”

众人又一个接一个垂下头,该干啥干啥,乌干达是非洲国家,这几年风平浪静,派遣的特警会保护科研人员,但谁知哪天出门逛个超市,遇上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弹,打中胳膊腿还有救,打中重要器官,那边医疗条件惨不忍睹,命都要丢。

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林斐捏着文件夹,刚走进门,孟部长双手叉腰,拔高嗓子,义正言辞地喊:“只去一个月,工资翻倍!没人想去吗?”

下面的人叫苦连天,哀嚎遍地,林斐握着文件夹在桌沿磕两下,朝着孟部长的后脑勺淡道:“我去吧。”

孟部长讶然回过头,林斐现在是科研所重点培养,压根没想过这个人选,“你想去?”

丁师姐意想不到,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林斐,那边太乱了,你还年轻,别那么冲动。”

林斐笑一下,文件夹递给瞠目结舌的孟部长,很平淡地道:“乱吗?我觉得挺有意思。”

挺……有意思?

丁师姐看着他的眼神蓦然一变,难以置信,“你真不怕?”

“怕什么?”林斐触碰到她诧异模样,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用这种目光瞧着他,他扑哧笑出声,耸耸削瘦的肩膀,“我有个学长在非洲,我想顺路去看看他。”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大家,丁师姐若有所思地端量林斐,脱口而出道:“你好像很喜欢冒险。”

不管是林斐玩的马球,滑雪,全是稍有不慎就会小命玩完的运动,他却乐此不疲的参与,游走在极端危险的边界线上。

林斐挑起眉,不以为意地道:“因为好玩。”

平静生活是大部分人的追求,但于林斐不适用,他早就习惯大阈值的感官刺激,那种高强度的未知感,令他欲罢不能。

感情是一个道理。

贺言宁的心意林斐一清二楚,林斐在剑桥读书时,深刻考虑过和贺言宁交往的可行性,列举出贺言宁一条条优点,得出贺言宁是个完美男朋友,但他说服不了内心,就像一个嗜辣如命的人,清粥小菜养胃健体,可不对他胃口,难以下咽。

孟部长翻阅林斐递来的文件夹,林斐现在规划飞行器航行轨道,涉及到太空引力学理论以及恒星距离精确测量,前者只能林斐自己计算,后者他申请找一个外包公司,设计一款能和深空望远镜连接的APP,不止自己的问题解决,方便后来人的进一步探索。

“小林啊!你能去主动请缨,勇气可嘉,你这事我今天就递上去。”孟部长拍着胸口,精明双眼咕噜噜转,叫住要走的林斐,“你下午别去观测站了,到宣传部的直播间,和实习生夏炽一起,给大众做科普吧!”

林斐眉头皱起,毫不客气地问,“宣传部没人了吗?”

“咱们科研所就属你两长得端正,代表我们的牌面,这不为了美观和谐吗?”孟部长无奈地笑道。

林斐没什么情绪“嗯”一声,他不喜欢上镜,自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直播更是没什么兴趣,即便这个行业火爆互联网,他从来没有认真关注过。

科研所在L站有一个官方账号,每周五做一次枯燥直播,讲述分析科研数据,开口闭口都是数字,很多人奉为催眠圣经,比数学课还能令观众睡得香。

林斐走到直播间门口,听到夏炽元气满满,激情澎湃的声音,宛如圣斗士降临——

“欢迎王八羔子进入直播间,老哥你这ID怎么没被屏蔽啊?”

“三分喜欢点个关注,七分喜欢刷个鲜花,动动手指点个赞!”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长相开玩笑,我可是颜值主播!”

林斐深呼吸一口气,推门大步走进去,夏炽瞧见他,正好词穷了,兴奋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将相机转过来,对准他,“我们有400个观众了!”

弹幕肉眼可见的狂飙增长。

“卧槽!帅哥果然都上交给国家了!”

“我现在好好学习还来得及吗!?科研所等我!”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工作服穿那么时髦,大哥你是来走秀的吗?”

林斐拉开椅子坐下,偏着脸,瞧着满屏花花绿绿弹幕,态度温和地问夏炽,“你刚讲到什么地方了?”

“讲到萤火一号的诞生。”夏炽将一沓密密麻麻的文件递给他。

林斐慢悠悠翻几页,垂着眼认认真真,嘴上懒懒散散地讲:“萤火一号探测器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向火星发射的探测器,装载光学成像仪和磁通门磁强仪,由于变轨失败,十年前它永远留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之中……”

直播的内容很无聊,带有许多专业词汇,如同和尚念经一样,奈何他长得养眼,就算是念经大把人愿意听,何况他讲的还是能听懂,直播间的观众直线上升,L路顺势给了一个首页推荐,一个小时之后的观众破万。

林斐拧开矿泉水瓶,喝水润润嗓,“小行星探测计划正在预项,准备绕着彗星飞一圈,采集附近小行星样品,大概需要十几年,到时候有兴趣的继续看直播……”

夏炽从包里拎出一包薯片,咔擦咔擦吃着,兴致勃勃地听林斐讲话,伸出手递给林斐一片薯片,林斐懒得用手接,偏过头,一口咬住,边嚼着,边继续说话。

直播用的高清相机,美颜滤镜根本没有,脸上的寒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他的脸顶得住近距离观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好看。

弹幕里一片阿伟死了。

观看的人数激增,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人都来了。

“请问主播能和我结婚吗?现在立刻马上。”

“我开个舰长,主播能叫我一声哥哥吗?”

“生活太苦了,只有主播的笑容是甜的,能笑一个看看吗?”

林斐低着头看资料,没关注弹幕内容,只讲自己该讲的,别人说什么和他没关系,直到夏炽突然喊道:“大家别吵了!别吵了!”

林斐从资料挪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串数字ID,新注册的L站账号,账户和头像都是默认的,一个人像一只军队,战斗力强劲。

“请尊重科研人员,这不是你们调侃的直播间。”

“看脸的出门右转,愿意叫你哥哥的大有人在。”

“你的生活是真的苦,来这里找甜头,真是可怜。”

……

大家原本是逗趣,没想到有人这么较真,一下群起而攻之,满弹幕里里谴责数字ID事多,一看现实里就是穷挫丑,才在网上当道德标兵找存在感,尽管数字ID舌战群儒,但压不住人多,刚发出去的句子刷的烟消云散,根本看不见他说了什么。

大家谴责一阵,数字ID偃旗息鼓,不说话了,都以为他灰溜溜滚蛋了,没成想一串眼花缭乱的礼物蹦出来。

飞船×100

飞船×100

飞船×100

……

哪见过这阵仗,短短一分钟,一两百万甩出去了,还在不停的刷礼物,不给别人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把直播间顶到首页推荐。

夏炽目瞪口呆,惊恐地道:“你冷静一点!你成年了吗?不是你爸爸妈妈的银行卡吧?”

数字ID:主播加油。

傅施阅活了三十二年,从没和人吵过架,谁见他都怵得慌,避之不及,哪敢得罪。

头一回在网上,与一帮能给他当孩子的人做口舌之争。

简直无聊至极。

但他忍不住,现在的人说话都那么轻浮吗?一会叫哥哥一会叫老公,还有人叫林斐老婆的,眼睛瞎了不成,连男女都分辨不清,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戴医生看着傅施阅阴晴不定的脸,战战兢兢地道:“傅先生,我们在做心理治疗,工作可以稍后再处理。”

傅施阅锁屏手机,撂到桌上,仰靠在治疗椅里,修长的十指交叠,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心理治疗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他无法信任陌生人,这个许多年前曾给他治过病的医生是不二人选,尽管找到戴医生时,可怜的女性如同白日见鬼,吓的够呛。

戴医生没有勇气和他对视,硬着头皮写病历,“你要坦诚相待,我们才能往健康的方向发展。”

傅施阅微眯起眼梢,平神静气地问:“什么是坦诚相待?”

“诚实。”戴医生不假思索道。

傅施阅认同地点下头,“嗯,你认为我不够诚实?”

戴医生怔愣,瞄到那双阴沉的眼睛,压力倍增,“是,你没有展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傅施阅低着头轻笑一声,换了闲适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向戴医生,“诚实的回答我三个问题。”

“你谄媚过权贵吗?”

“你有没有迫切希望一个人去死?”

“你有没有一瞬憎恨过自己的孩子?”

戴医生哑口无言,她是心理医生,亦是普通人,内心的阴暗自然不会轻易的吐露。

“你不够诚实。”傅施阅声音清晰,轻描淡写地笑笑,点破真相,“你觉得我是异类,恐惧我,忌惮我,但我的血管里流的和你一样是血,你想要我诚实,请把我当成你的同类,而不是剥离人性,我不是畜生,我同样有感觉。”

反客为主,戴医生被他说服了,恍然觉得傅施阅更像个心理医生,而自己才是病人,叹道:“你和我所有的病人都不一样。”

“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傅施阅仰起头,盯着雪白天花板,很缓地道,“某个人说我有病,我相信他说的话,我想为了他,学会克制自己,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