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中秋节这天放学很早,不到下午四点,林斐回着贺言宁信息,正要下楼,碰见一张熟悉的脸。

走廊尽头,周勉大大咧咧和一个男生勾肩搭背,好哥俩似的嬉闹,路过林斐身旁,周勉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与男生继续唠游戏,“走呗,一起到网咖组队,我盖伦无敌。”

两个人顺着楼梯走下去,一路说说笑笑,声音渐渐消失。

从周勉妈妈生日过后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林斐大概猜到了原因,傅施阅是如何说服周勉放弃告白的,最直接快捷的是坦白关系。

昔日好友变舅妈,任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昏暗停车场,林斐坐进车里,侧过头趴在方向盘,整张脸埋在阴影中,在偌大世界偏居一隅,许久之后,扯着嘴角自嘲地笑了下。

贺言宁家和林斐想象中的相差无几,风情雅致,古意盎然,他进门时,贺妈妈正在专心致志地泡功夫茶,热情有礼的招待林斐,贺言宁的爸爸确实很帅,比起年轻时拍的武侠片,如今儒雅亲近,风采不减当年。

和睦温馨的家庭氛围,父慈母爱,其乐融融,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林斐关于中秋节的感情微妙,不论是电视晚会,还是传统文化,总在灌输这是一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导致他小时候盯着日历,每到这天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翘首以盼,等着爸爸妈妈回来吃团圆饭。

从天亮等到日暮西沉,希望变成失望,那时候他很不懂事,抱着电话哼哼唧唧的埋怨父母,责怪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父母总有同样一个理由,忙,工作忙,生活忙,很久之后林斐才明白,不是忙,只是阖家团圆的新家庭里不能有多余的人。

这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是爸爸妈妈急于否认的错误,每一次的出现都在提醒父母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就像是人生游戏里的bug,抹除之后才能运行流畅。

说不上恨,恨太费力气,更准确的来说是绝望,抱有希望才会失望,有失望才会痛苦碾转,当对一个人,一件事,不抱任何希望,无论他的父母做出任何事情,已经对他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或许因为补偿心里,他对温温柔柔的人毫无抵抗能力,导致一步一步踏进陷阱,明明早觉察到异样,依然我行我素的饮鸩止渴。

贺言宁这一晚忙的像陀螺似的,又是照顾弟弟小枫,又是帮着煮饭的阿姨做菜,终于抽出空端着盘月饼到露台上招待林斐,故作警惕地看着他,“你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都能吃。”

“嗯……那你吃咸豆花还是甜豆花?”

“甜的。”

“汤圆你吃咸还是甜的?”

“汤圆还有咸的?”林斐瞪圆眼睛,咸汤圆得多黑暗料理。

贺言宁长出一口气,月饼递到他面前,“比起咸汤圆,咸月饼是不是正常多了?”

“谢谢。”林斐随手拿块,咬一口,仰头看天上月亮,煞风景地问:“你找好律师了吗?”

贺言宁双手撑在椅子背后,低头看着他,“别担心,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你不怕坐牢吗?”林斐直白地问。

贺言宁凝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丝不苟地说:“即使上了法庭,我也不会为我没做过的事情坐牢,我相信正义会降临。”

林斐摇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如果你真的上法庭,你可能会永远失去伸张正义的机会。”

有一点他和傅施阅同步,都深刻认识对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贺言宁不知道,这个在伊甸园长大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人那么坏,坏到能让一个无冤无仇的人身败名裂,深陷牢狱。

贺言宁突然低下头,脸对着脸,近距离看着他,“小斐,你的思想太早熟了。”

“这不是好事吗?”林斐后仰拉开距离,轻笑着问。

贺言宁目光扫过他嘴唇鲜艳的线条,低声道:“我希望你能像一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成长,而不是在考虑这些我该考虑的事情。”

林斐乌绒的睫毛缓缓阖下,盖住眼眸,有种被治愈到的温暖感觉,偏过头笑了下,灯光下有种软软的乖巧。

“小斐。”贺言宁顿一下,一本正经地说,“你很可爱,将来会有更优秀的人喜欢你。”

林斐蓦然抬起眼,忍不住地好笑,收下这句直白的赞美,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一眼,通讯录里“敌方水晶”四个字令他一怔。

除了每天的例行汇报,他和傅施阅没有任何交流,昨晚他打电话是白秘书接的,告诉他傅施阅在国外办件事,所以他今天无所顾忌的来贺言宁家过中秋节。

掌心里的手机伴随音乐嗡嗡震动,时间一秒一秒度过,林斐犹豫一瞬,摁下通话键,语气平静地道:“傅叔叔,节日快乐。”

“我不快乐,你今天很快乐吧?”傅施阅低沉的声音带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林斐瞥一眼眉头紧皱的贺言宁,面无表情,甜丝丝地道:“你不快乐,我能快乐的起来吗?”

“撒谎精。”

有那么些宠溺的味道,傅施阅微顿,“宝贝,快乐结束了,我在楼下等你。”

林斐突然站起身,推开阳台窗户,楼下垂直停着两辆轿车,一辆漆黑低调,一辆白色法警执勤车,他瞬间咬紧牙,从牙缝挤出一句,“你等着我,什么都别做,不然我和你没完。”

“不着急,踩楼梯时小心点。”傅施阅温柔地提醒。

林斐挂断电话,快速合上窗户,拦住要上前查看的贺言宁,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如果你相信我,现在去房间陪你弟弟,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看。”

“你没事吧?”贺言宁目光担忧。

林斐手机揣回口袋,“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好好去陪你弟弟,早点找个靠谱的律师。”

贺言宁虽然很疑惑,还是选择相信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

林斐气血上涌,急速地飞奔下楼,如果在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法警与律师上门,当着贺言宁父母弟弟的面,不由分说地将人摁倒铐上,他真不敢面对贺言宁父母的表情,巨大的愧疚和罪恶感会将他完全淹没。

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连忙下车,笑眯眯地拉开后座车门,做一个请的动作。

傅施阅板正整洁的灰色西装露出一角,雪白袖口的银色袖扣闪着亮眼光芒,他偏过头,削薄的眼尾上挑,透过眼镜上方直直看着林斐。

林斐用力握紧拳头,再慢慢松开,反复几次,情绪平静一些,低头钻进车里,“我来了,让他们回去,别打扰别人一家人过节。”

傅施阅单手握着手机发一条信息,“抱歉,我让你不快乐了。”

林斐别过头,冷冷睨一眼副驾驶的白秘书,靠到车窗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傅施阅盯着他绷紧的下颚,伸手摸上去,感受到气愤颤栗,“不要生气,我今天已经很克制了,没有直接带人破门而入。”

怎么能有人,能干出这么狠毒的事情!林斐忍无可忍,甩手猝不及防地送了傅施阅一记耳光,“你有能耐冲我来!”

“啪”的响声清脆。

前排白秘书和司机都以为傅施阅打了林斐,不约而同惊讶回过头,却看到自家老板偏过脸,轻薄精致的眼镜斜到一边,指腹抹抹嘴角,低着头笑笑,声音暗哑,“没能耐。”

林斐有种一拳落空的无力感,盯着他几秒,“你是真的有病。”

傅施阅握住他的手,强制十指深深交叠,“我有病,你就是治我的药,别再为其他人生气,我会更想要毁掉他。”

真有病,有病,神经病,林斐脑子里来来回回这几个词语,他不该认识周勉,更不该认识傅施阅,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初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和桥上那个要轻生的男人说:“你去死吧。”

司机和白秘书默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前方。

自家老板是什么人,白秘书太清楚了,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从来只有他逼的别人卑微无奈,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傅施阅,林斐在自家老板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真是一物降一物。

一行人回到傅施阅临江市居所,浦江边上的大别墅,林斐走到玄关处,大厅里小女孩咯咯的笑声,声音熟悉,他皱起眉,大步绕过屏风遮挡。

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姑娘坐在地上,给洋娃娃穿衣服,听到脚步声,惊喜抬起头,小皮鞋噔噔噔地跑过来,像只燕子载在林斐身上,“哥哥!”

“你应该不会想我去见你奶奶。”傅施阅自嘲地笑了下,解下腕表,递给旁边的人,“你父亲现在在科锐中东分部,你妈妈你不想见,我想让你开心点,只能把你妹妹带来。”

“哥哥!哥哥!”渺渺拔高声音,想引起林斐的注意。

林斐推着她额头拉开距离,不想理傅施阅,看着渺渺,化身冷漠酷哥,“你的脸怎么这么脏?”

“我吃了巧克力。”渺渺怕他嫌弃,手背抹抹嘴角的巧克力,越抹越脏,整张脸花的能上台唱戏。

林斐抽回手,毫无情绪地说:“你太邋遢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找你妈。”

渺渺张嘴干嚎,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边哭边可怜巴巴地看林斐。

林斐瞧着她这样,不禁好笑,“你门牙都没了,嘴还长那么大,再哭牙掉的一颗都不剩。”

渺渺连忙捂住嘴,大眼睛眨呀眨,呜呜咽咽地说:“哥哥,我好想你。”

“恶心。”林斐揪住她的衣领,厌弃地道,“我带你先去洗洗脸,你少恶心我。”

林斐单手拎着她进了洗手间,拿条毛巾浸湿,蹲下来粗暴地给她擦脸,渺渺一动不敢动,僵硬站在原地,林斐的动作逐渐轻缓,渺渺抽抽鼻子,小心翼翼地抱一下他,又赶紧松开,“哥哥,我是真的想你,妈妈不让我来找你。”

孩童身上浅浅的糖果香味舒适,林斐一路上暴戾的心慢慢平静,嘴里恶劣地道:“你妈叫我给你输血,后来连句话都没有,我以为死了呢。”

“没有,没有。”渺渺摆摆手,转一圈让林斐看看完好无损的自己,“叔叔送我坐飞机,去好远好远的医院,妈妈说那是艾莎公主的故乡,我在医院里住了好久,昨天叔叔带我回来的。”

林斐把毛巾扔在她头上,没好气,“叔叔?你妈又找新老公了?”

“是外面那个帅叔叔。”渺渺神神秘秘眨眨眼,小声说:“叔叔和妈妈达成协定,叔叔说以后妈妈都不能来找你。”

林斐微怔,向后仰靠在墙上,“他还说什么了?”

渺渺歪着脑袋想想,黏糊糊扑上来,抱住林斐一条腿,“叔叔说我身体里的造血什么胞是你的,以后我和你流的的一样的血,让我要好好的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