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若鱼赶到陈家的时候,陈一北和陈一南还跪在地上。
陈西京虽然没有跪,只是站在一边,脸色也不太好。
陈庆背着手,手上握了一根两指宽的木条,神情紧绷。
陈夫人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宣若鱼进来,不知道是谁先看过去,传染开来,客厅里的全部目光都集中在宣若鱼身上。
陈一北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衣,能隐约看见衣服下面的伤痕。
血迹透出,在衣服上染出斑斑红痕。
陈一南作为大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的伤不比陈一北身上的少。
陈西京身上没有伤,站在旁边神情萎靡,显然也挨了不少骂。
陈庆喊了一声,“若鱼,快坐下。今天,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宣若鱼愣了愣,意识到陈庆的做法是为了自己,有点轻微的诧异。
他能理解陈庆对于丢失儿子的愧疚,以及想方设法用尽一切弥补的心情。
但他不能感同身受。
他不是原身,在以前的世界,他有父母,有亲人。
在他的心里,有一套自己的关于亲情的定义。
对于忽然出现的“亲生父母兄弟”,他是迷茫的。
如果说他想远离,还不如说,对于忽然出现一群要对他好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不能理所应当地接受别人的好,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因为他被责难。
所以,他出现在这里。
“陈叔叔,他们也是被人骗了。”宣若鱼说道,“再说了,我完好无损,不需要什么交代。”
这一声陈叔叔喊出来,就表明,宣若鱼并不想和陈家有什么瓜葛。
他的语气非常客气,透着冷淡的疏离。
陈一北和陈一南也不见得多么无辜,他们制定了计划,就说明有害人之心。
不管制定计划的初衷是对于弟弟的疼爱,亦或是受了某人的蛊惑。
要是他还是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宣若鱼”,早就中了他们的算计,任人拿捏。
碰巧的是,他才是他们的亲弟弟。因此,他们才如此追悔莫及。
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陈庆望着他,张开嘴,欲言又止。
“爸,我们知错了。我们以后一定会加倍对弟弟好。”
陈一南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宣若鱼。
“爸,我们也是被骗了。”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宣若臻,陈一北和陈一南也是受人蒙骗。
宣若臻一副柔弱病相,茶言茶语段位高,也确实能哄得哥哥姐姐为他铤而走险。
“我陈庆的儿子,居然还能被人骗?!”
陈庆的语气严厉。
明明是简单的反问句,却震撼人心,听到有心人的耳里,轰出来一片透骨的寒意。
陈家家规严厉。
陈家的儿女个个优秀。
卓绝的陈家儿女,居然被拙劣的手段骗得团团转。
竟然为了那个冒牌货触犯法律。
要是“计划”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陈庆、陈夫人、包括陈家三兄妹,这时才感到一阵后怕。
要是这件事没有被戳破,那么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宣若鱼。
陈家人做事,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宣若鱼躺上病床的那一刻,他的鲜血,就会源源不断地输入宣若臻身体里。
他会成为宣若臻名副其实的“血库”。
不论死活。
到时候真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里,陈家人集体打了个冷颤。
尤其是跪在地上的陈一南和陈一北,冷汗顺着两鬓,流水般滑下。
“阿庆,别吓到若鱼。”陈夫人感觉到气氛不对,温声打断了陈庆。
“陈叔叔,你再打两下就行了,让他们下次别疏忽大意了。”宣若鱼说。
陈庆捏着木条,真的又打了两下。
挥舞的木条,带着风声,落到皮.肉上,看着就能感觉到痛苦。
陈一南和陈一北跪得笔直,没有发出一点抱怨。
他们活该被打。
“疏忽?!”陈庆压低了嗓子,还是没有压抑住心底的怒气。
“他们一个疏忽,差点就……差点就把你害了。”
他的声音叫嚣着,透着刺耳般的彻骨。
说道最后,竟带了颤音。
起伏的语调,掺杂着一丝对事态无法控制的恐惧。
气氛很沉重。
压抑得让人窒息。
宣若鱼很不喜欢。
他扯了扯嘴角,手握成拳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小声说道,“陈叔叔,你也被骗了啊,你也疏忽大意了。”
他的声音清亮,干脆。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一把斧头,破开了寒冰。
瞬间转变了风向。
“你......是不是也有责任?”
是啊,作为陈家家主,没有他的首肯,没有他的纵容,宣若臻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如果说陈一北和陈一南要承担大部分责任,陈庆更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陈庆阴沉着脸。
跪在地上的陈一北和陈一南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陈西京也悄悄抬眼,看了看陈庆。
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一眼,又低下头。
在家里,陈庆有着绝对的威严,还没有人敢当面指出他的错误。
这个弟弟不一般。
最后还是陈夫人率先憋不住,笑了。
从小教育孩子,陈庆和夫人方檀就是各司其职,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陈庆教育孩子的时候,方檀从来不护短。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陈庆黑着脸训斥的时候,居然还挨了批评。
“阿庆,你确实被骗了,我也被骗了,孩子们有错,你也有错,做错事就要承认。”方檀的声音很温柔。她端正地坐着,声音如春日清泉,如水般柔顺。
“下次细心点就行了。”
当时收到宣若臻的血样和毛发,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心情太过于激动,忽略了细枝末梢的细节。
最重要的是,对弟弟的渴望,让他们明知道其中的失误,却抱着侥幸心理。
细心的西京曾经提出过,为了以防万一,再做一次亲子鉴定,当时宣若臻病恹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们忙着联系医院,找血源。
之后怕宣若臻心里不舒服,谁也没有提出过再做一次鉴定。
陈庆想争辩两句,看到宣若鱼直愣愣看着他,满眼期待。
陈庆叹了口气,对着地上两个儿子说道,“既然若鱼为你们求情,就起来吧。”
压抑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大家心里都轻松了许多。
宣若鱼就像小太阳,带着温煦的风,让人暖到心底。
方檀一下子就喜欢上他。
宣若臻刚来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贴心,善解人意。现在想起来,很多时候,宣若臻都是刻意迎合,故意讨人喜欢,很多行为像是演出来的。
她刚开始还以为宣若臻害羞胆小,说话做事才拐弯抹角。
现在才明白,宣若臻给人的感觉很假,不真诚。
不像宣若鱼,率真,耿直,让人不自觉想亲近。
陈一北站起来。
他身材挺拔,这样的小伤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知道若鱼是他的亲弟弟之后,他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
尤其想听他喊一声“哥哥”。
“若鱼,对不起。”陈一北说道。
“一北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宣若鱼说道。
“谢谢你,若鱼。”陈一北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宣若鱼。
“一北哥,还有事吗?”
“那个,你可以直接喊我哥哥。”
陈一南今年32岁,陈一北30岁,陈西京29,三兄妹年龄相差不大。
虽然他比西京比大,但是两人相处的时候,西京从来不把他当成哥哥看。
女生思想成熟早,西京以前上学的时候还经常教训他,三兄妹之间的相处更像是朋友。
他一直想有个小弟弟,能崇拜地喊他哥哥。
宣若鱼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没打算叫。
陈一北还想再劝,忽然,陈一南横插一脚,“若鱼,我是大哥,你喊我哥哥就是。”
“大哥,我先来的,你到后面排队。”
“一北,长幼有序,我是大哥,若鱼应该先喊我。”
“陈一南,你别耍赖。”
陈西京见两个哥哥吵起来了,借机走到宣若鱼面前,悄声说道,“若鱼,你该喊我姐姐。”
显然,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止陈一北一人。三人都想让宣若鱼第一个喊“哥哥”“姐姐”。
宣若鱼:“……”
陈庆呵斥道,“你们三个,不准欺负弟弟!”
陈一北抗议,“爸,我们怎么可能欺负若鱼?!我们喜欢他还来不及!”
陈西京在一旁笑。
陈庆咳了一声,“你们三个先回去,要喊人也是先喊我。”
陈西京:“爸,你太狡猾了!”
几人说着话,眼巴巴看向宣若鱼。
宣若鱼:“......”
好像看到几只嗷嗷待哺的宠物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争先恐后地冲过来。
陈庆长着一张国字脸,眉峰凌厉,面相和和善挨不着边。自从几个儿女成年后,就几乎没看到他这么笑过。
家里的氛围前所未有地好。
陈一北三兄妹看宣若鱼的眼神更加殷切了。
方檀出来打圆场,“你们收着点,别把若鱼吓到了。”
方檀这句话说出来,陈一北三兄妹和陈庆的眼神稍微收敛了一点。
宣若鱼松了一口气。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你的,”方檀继续说道,“你二十多岁了,也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独立的能力,我们都很高兴。”
“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是我们的错,如果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也会想尽办法弥补这些年亲情的缺失……”
方檀说到最后有点哽噎,陈西京眼眶都湿润了。
话里说着不强迫他,但是语气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哀伤。
宣若鱼有些迟疑。
他想起自己的父母。
他小时候有心脏病,全家把他当成宝贝,捧在手心上宠爱。刮风怕他冷了,出太阳又怕他热了,呵护备至。
他成年后和父母来往少了,父母退休后全世界旅游。
不知道他离开了,父母现在怎么样了,从哪里回来,又准备出发去哪里。
看到他眼中的摇摆不定,陈一北说道,“若鱼,今天太晚了,爸准备了你的房间,你……好不好?”
“若鱼,留下来吧。”陈西京劝道。
“不了,阿姨,我回学校,明天还要上班。我老板在这里。”宣若鱼看向霍元霁,眨眨眼。
霍元霁收到他的信号,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心,我送他回学校。”
陈一北冰冷地睨了霍元霁一眼,回头对上宣若鱼之后,肉眼可见地改变了脸色。
他带着一丝哭腔,有几分卖惨的嫌疑,“爸还没消气,你要是不留下,我们可能不会挨打了,但肯定会罚跪祠堂。”
说着,弯腰揉了揉膝盖。
低头的瞬间,又向陈庆使了个眼色。
陈庆板起脸来威严十足,手上的木条被他拿在手里来回翻转。
陈西京双手合十,摆了个请求的动作,压低声音,“若鱼,拜托,爸真的很严厉。”
陈一南把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上斑驳的血痕,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咬着牙关,齿缝里溜出“嘶”的抽气声。
袖子挽起之后,直勾勾向他看过来。
宣若鱼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耶!”
看到宣若鱼点头,陈西京偷偷比了个二,咧嘴笑起来。
她的笑传染开来,整个房间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一群人簇拥着宣若鱼上楼。
陈庆雷厉风行,得知检测结果之后就叫人准备好了宣若鱼的房间。三楼的一间主卧,房间里有个超大的露台,是整个别墅最好的房间。
霍元霁见宣若鱼答应留下,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看见宣若鱼上楼了,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准备跟上去。
没想到刚走到楼梯口,就被拦住了。
陈一南的袖子重新放了下来,他站在楼梯中间,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元霁,时间太晚了,夜路不好走。”
霍元霁淡然一笑,从他身侧绕了过去,“我和若鱼说句话。”
陈一南抬手挡住去路,“我们全家都想和他说话,他可能没有时间和你说话。”
陈一南在赶客。
霍元霁再假装不明白,但陈一南的语气那么直白,不容忽视。
“霍元霁,我早看出来了,你一早就知道若鱼才是我亲弟弟,对不对?!”陈一南问道。
霍元霁停下脚步,抬眼看他。
“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们,热闹看够了,又开始假惺惺了?”
霍元霁勾唇,淡然一笑。
他没有回答陈一南的问题,反问道,“一南,你是不是觉得若鱼和我关系比较好,心里不平衡?”
“我……怎么可能?”陈一南像是被戳到痛处,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在商场也有个“冷面阎王”的外号,平时情绪基本不外放,涉及到弟弟的事,才会失控。
不过,良好的素养让他保持住风度。
“你别在这里假好心,滚吧。”
“哥。”霍元霁喊道,“我并不知道,猜测而已。”
说完,盯着客厅中间那副巨大的全家福。
宣若臻在中间,陈家人将他包围着。
原本温馨融洽的全家福,现在看来,却透着一股尖锐的讽刺。
霍元霁目光盯着照片里的陈夫人方檀,“若鱼长得才像方阿姨,你们没看出来?”
“当时你们像打了鸡血似地捧着那个冒牌货,我的话有用吗?”
陈一南和霍元霁打过几次交道,真心觉得霍元霁不错,把他当朋友看。
没想到这厮早就发现有问题,竟然不提醒他,还在这里冷嘲热讽,顿时急火攻心,“你少在这里放马后炮,要是若鱼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
“之前可是我一直在护着他。”霍元霁说道,“他可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陈一南冷哼一声,“做你的春秋白日大梦!等着退婚吧!”
陈一南走到巨幅全家福面前,抬手一掀,整副照片连同相框一起被撕扯下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