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国子监的斋舍位于后山,曾经免费对学生们开放, 不过因为年久失修, 难免有些破败。但对于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 条件已经很好了。衙内们自然是不会在此居住, 不仅不住,连经过都很少。

说来惭愧,叶安平日自诩小市民阶级, 可由于种种原因,也一直都没靠近过此处。当他背着重重的行礼站在门口时, 才惊觉此地已经变了模样。

之前陈旧的小楼被推平, 整个场地被分割成几个独立的小三合院。远处范纯仁和几个学生不知在聊些什么, 见到叶安来了, 笑着上前道:“安哥儿快过来, 我们斋在这边。”

叶安挪过去, 看清对方的打扮,有些羡慕道:“这是斋长的衣服吗,比我们的帅多了。”国子监普通学生的校服里面一件月白交领长衫, 外配靛蓝氅衣,其他的鞋帽配饰也一应俱全。这样的宽大的款式,只有狄咏赵宗述那种衣架子穿起来才好看,而叶安这样的矮个子, 就比较邋遢。系了腰带还好些, 否则仿佛偷穿家长衣服的稚子。而范纯仁所穿的斋长服就偏紧身, 有少年的精神劲儿。

范纯仁有些哭笑不得, 心道果然安哥儿还是小孩子心性,如此爱臭美,等闲下来让家里的裁缝给他改改。想到这里,不由放软了声音:“狄咏与赵宗述已经到了,你也快些吧,一个斋十六人,满了可就进不去了。”

乖乖的点头,叶安赶忙飞奔。

此时国子监共有五个斋,分别为“意诚”“约守”“心存”“志持”和“性节”,他们所在的斋,就是最靠里的“约守斋”。

走进斋内,可以发现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有主房和东西偏房,还有小亭一盏。主房分上下两层,上层为楼,供学子居住研读;下层为厅,用于会客访友。厅的正中间有一大炉,想必是冬天烧火用的。围绕着火炉有一排书桌,学子下课了可以在此处自习,偏房则为厨舍和浴室。

叶安扫了两眼,自觉还比较满意,可进屋之后却看同窗们都不说话,表现的闷闷不乐。

推了推赵宗述,“这是怎么了?”想家了吗?

赵宗述看上去十分气闷,咬牙道:“王祭酒让搬到监内住,这也就算了。不过当时明明对我们父母保证过,条件优越,该有的都有,结果却是这样一个烂地方!”

叶安:“……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身后一学生激动的挥舞双手:“跟十六个人挤在一起,我家马房都比这个大!还有这些桌椅,酸枝木都不是!我家都是上等的黄花梨!”

……怎么,这样你屁股坐不下是吗。叶安心中吐槽,环顾四周,竟然连狄咏都眉头紧皱。突然觉得即使平时再怎么平易近人,这帮也是京中顶级的高、干子弟,跟他这样的老百姓始终不一样。

“诸位!我们一起去找祭酒抗议吧!好歹最后把小厮带进来!”刚才提出反对的少年提议道,他身量很高,体型却极瘦,脸上有不少青春痘。叶安记得他好像叫屈承志,平日性格最为冲动。

“屈兄且慢。”另一位矮个兔牙少年出言阻拦:“那王安石如今新官上任,还得了官家手谕,我们贸贸然前去很有可能白白被教训一番。”

“难道就这样算了!”屈承志狠狠拍了下大腿,心有不甘道。

兔牙少年摇了摇折扇,一副高深莫测的军师样:“屈兄别忘,我们监里还有个最容易点火的。”接着虚点了点东边。

屈承志立刻反应过来了,对啊!郭中和也在斋舍,到时候他去闹,自己这边推波助澜,坐收渔翁之利不是更好!

全斋十几人都静坐等待。待范纯仁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后啼笑皆非,劝了两句见对方不为所动,便摇头带着叶安三人吃饭去了。

舍友们纷纷对他们的软骨头表示鄙视,势要与其划清界限!

厨房其实不算大,没到早午晚用餐的时间便会有专人去各个斋舍做饭。当然了,大锅饭味道不算太好,北宋厨娘贵到离谱,国子监自然是请不起,不过是些会煮菜的下人兼职。好在食材新鲜,营养丰富,有时候甚至能吃到羊肉,叶安觉得勉强可以入口。

“你们说,郭中和会去找祭酒吗?”赵宗述叼着筷子,好奇问道。

狄咏摇摇头:“他刚被收拾完,不要命了?”

“狗改不了吃屎嘛”赵宗述不屑一顾,旋即就被叶安轻敲了一下头,“吃饭不许说那个字!”

范纯仁笑道:“你们不知道,郭家因为提前晓得了斋舍条件不怎么好,所以拉了辆车东西,给国子监下人钱让他们帮着搬过去。如今郭中和那斋里面装的和自己卧室一样奢华,再加上家中嘱咐,估计暂时不会闹了。”

赵宗述幸灾乐祸:“哈哈,屋里那群胆小鬼这回可失算了”他虽然也不喜欢斋舍环境,但同样讨厌躲在暗处的老鼠!

几人简单用完饭后回到寝室,见那帮人还在等待,摇摇头,转身收拾屋子去了。

每个斋舍共十六人,两人一间小卧室,内部用厚厚的帷幔加竹帘隔开,相当于是单间。

狄咏跟赵宗述异口同声的要与叶安一间,全因为叶安讲话有趣,时不时又会弄些新鲜吃食,能一饱口福。

“我不跟赵宗述一间!”叶安说的很决绝。

“为什么?!”赵宗述有些受伤。

“之前你在我们在我家住,你的睡相最差!打呼又四处翻身!”自己这小胳膊小腿,万一哪天帘子被踹掉砸到自己,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好吧……”赵宗述很是失落,然后在狄咏和范纯仁中间毅然选择了前者。那笑面虎成天眯着眼睛,其实一肚子坏水!

于是叶安就顺理成章的跟范纯仁住在一起,对这个结果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在学霸的熏陶下,说不定自己哪天也升华了!

天渐渐黑下来,一楼大厅的学子们大眼瞪小眼,左等右等也不见外面有动静。

“萧静静,你说的准不准啊!”有人忍不住问道。

萧静静,也就是之前的兔牙少年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强撑着:“急什么,郭中和说不定早就去找王祭酒闹了,现在正在协商呢!”

众人沉默,半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我肚子好饿啊。”

少年们纷纷应和,屈承志站了起来,严肃道:“你们能不能有点毅力!想想以后的日子,这点苦算什么!我……”

“咕噜……”此时他腹中去不给面子的叫了起来,尴尬的坐了下去,屈承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喃喃道:“你们谁身上有吃的?”

学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平时我身边小厮好几个,只要一张口,就有人去买,根本没带吃的。”

“我也是,娘的小厨房一直煨着菜,生怕我饿到。”

“我想我娘了……”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说了一句,于是几个少年纷纷抹泪啜泣。他们不过十五六,古人习惯性的往年龄上多加一岁,所以实际还要更小。在家中自幼被捧在手心,父母长辈无不溺爱,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此时叶安提着灯走了下来,嘴里叼着从家里带的猪肉脯,这个是他在家无事做的,刚才忍不住吃了一块儿,没办法,只好重新刷牙。

而刚到前厅,就见所有人直盯盯的看着自己,目光中透露着渴望。

叶安:“……”冷不丁看到一排狗狗眼,有点遭不住啊。匆忙将肉脯吞了进去,恍惚间听到几声失落的叹息。顿了顿,叶安问道:“你们不会到现在都没吃饭吧?”

众人一齐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们方才还骂叶安没骨气。

叹了口气,叶安任命的走向厨房,他记得那里还有些常备的食材,少年们像自动并排跟在后面,像一群觅食的小鸭子。

果然,叶安发现了面粉、鸡蛋,还有一些蔬菜。想了想回卧室掏出了自制的黄豆酱,打算做些炸酱面,又快又方便。

黄豆酱打开后周围人都惊恐的捏着鼻子退避三尺。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如此之臭!”屈承志瞪大眼睛。

“你吃就是了。”叶安懒得解释,这个是他给狄咏准备的。谁能想到,俊美非凡的狄公子,在吃完当初那顿全臭宴后彻底变成了一个食臭爱好者。臭豆腐臭鳜鱼螺蛳粉,就没有他不爱吃的。考虑到密封问题,叶安没带那几样,而是自己用黄豆发酵出一缸酱,寻思人少的时候给他常常,这下子便宜这帮人了。

面和好后擀平,用刀切成细条,因为准备了很多,叶安有些微微出汗。于是有人自告奋勇的过来帮忙,结果全都是厨房杀手!气得叶安将他们全赶了出去。

处理好面后又把鸡蛋混着黄酱翻炒,面盛出后将青蒜和黄瓜扑在上边,再放上两勺酱,简易版的炸酱面便完成了。

少年们在酱下锅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等叶安喊开饭后迫不及待的冲上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捧着面碗便开始吃。

呜呜呜,这面怎么这么劲道,酱料鲜香可口,脆爽的黄瓜又刚好化解油腻,简直太好吃了!

因为人实在太多,他们一边吃,叶安一边煮,很快,听到动静的范纯仁三人都穿衣下楼。

“好啊,你们吃东西不带我。”赵宗述飞身上前,也不客气,端起一碗面就开吃。

范纯仁心思细,看到那帮狼吞虎咽的学生们便知道怎么回事了。暗中摇了摇头,感叹安哥儿就是太过心软,自己本打算让这帮人吃点苦头,以后他这个斋长也方便管理,不过这也正是他与叶安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待吃饱喝足,叶安见他们行礼都没收拾,便又跟着范纯仁手把手教少年们如何收拾铺床。

长这么大,学子们还从未体验过这种集体生活。精力旺盛的开始打闹,最后被范纯仁笑眯眯的恐吓后方才老实些。等都收拾好后,已经到了午夜,少年们困得睁不开眼睛,一齐倒头大睡。

等第二天睡醒后,众人的关系明显稍微近了一点。最起码对于叶安来说,已经在国子监上了两个多月学,之前除了少数几个还认不全,如今斋舍里的大部分都能叫出名字来了。

而“守约斋”也是全国子监唯一一个,在头天上学没有在任何人迟到的斋舍。不仅没有迟到,还都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着实令老师们不解。

“范家的公子果然是年少有为,把这帮衙内治理的服服帖帖。”乐学博士感叹,老师们平时也会八卦,范纯仁在学子中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全监可都注视着此位副相家的公子。

众人纷纷应和,好学生谁不喜欢。

“呵呵呵,不仅啊,其实这里也有叶安的功劳”此时朱谦插嘴道,第一天住校教谕其实都暗中观察着呢,生怕搞出什么事来。

博士们知晓原委后略微迟疑道:“叶安……确实是个好好孩子,长得可爱又懂礼貌,平时经常帮我们搬书。”就是成绩不堪入目。

朱谦自得的晃了晃脑袋:“我们天字班的,还是我这个老师教得好。”

在场之人纷纷无语,旋即若无其事的岔开话题。

……

天字班讲堂内,王安石环顾了下方明显疲惫不堪的学子,心中冷哼了两声,这帮混账小子,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昨晚许多斋舍纷纷炸锅。果然,自己整顿监内风气是对的。

接着拿出书本,严肃道:“之前为你们讲经义的博士已经调离国子监,暂且由我来上这堂课。”

无视学生们生无可恋的脸,继续道:“由几日前的答卷,我也大致能知晓水准,除了少数几位,全都愧对你们的年龄!尤其是某些人!我都想打开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安总觉得说这句话时,王大大的目光瞟向自己。

“为了照顾这部分朽木,这堂课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讲起……”王安石不愧是大才子,很浅显的知识也能道出深意,连叶安都能听得似懂非懂。

“故圣人曰: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所以,你们就以‘刑赏忠厚之至论’为题,简单陈述一下自己是怎么想的。”王安石开始提问,扫了下学生,大家都很默契的别开头,避免与之视线交错,唯有叶安傻呆呆的看着老师。

莫不是有话想说,王安石皱眉,还是决定给差生一个机会,便点了叶安的名字。

叶安:……。自己怎么这么欠!!!但有没勇气拒绝,只能站起来结结巴巴的开口:“那个、那个忠厚,就是做人要老实,要听话……”

同学们哄堂大笑,有几个顽皮的甚至开始学起叶安的呆样。

“坐下吧,”王安石越听眉毛越皱越紧,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让他赶紧离自己远点,叶安满脸通红的坐下。

又点了郭中和回答问题,原本以为郭中和也是吞吞吐吐,没想到对方站起来,脱口而出:“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因其褒贬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观点清晰,思维流畅,能看出确实有很高的文学素养,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不过想也是,郭家身为北宋顶尖豪门,平时溺爱归溺爱,但对于继承人的培养还是十分上心的。郭中和从小文武老师都是一等一的,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点开窍。

满意的点点头,王安石也没因为之前郭中和的顶撞而为难他,而是认真点评了其观点,并予以鼓励。

叶安捂脸,原本还抱着点侥幸心理,这下自己是彻底坐实倒数第一了。

最后下课时,叶安已经整个人都要灵魂出窍了。

然而如此的打击还不算完,接下来的一整天,叶安都丧到极点。

曾经的国子监基本上没人听课,博士们讲课时也有一搭没一搭。如今新祭酒上任,管的比之前严了,老师也害怕王大人有时候突击检查,因而统一提高了教学质量。

于是叶安震惊的发现,他这帮同学虽说大部分都是学渣,但总有那么一两样拿的出手的东西。有的诗词上很有灵性,随手写出的小令读起来唇齿生香;有的弓马娴熟,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等到下午上乐课之时,所有同学都至少会两种乐器。

“你为什么会弹这种东西!”叶安惊恐的指着拿起琵琶的赵宗述。

“啊?”赵宗述挠了挠头:“会不是很正常吗,我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会弹琴吹笛子了,话说回来,博士说了年底考试要演奏一段,你选的什么啊?”

叶安憋了半天,“编钟吧。”自己上辈子稍微会点架子鼓,好歹都死打击乐器……

晚上回到斋舍,以往开朗的叶安一句话都没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无精打采。

“叶兄这是怎么了?”寝室里其他班的人不明就里,疑惑问道。

“嘘!”屈承志连忙捂住对方的嘴,示意不要再扎人家的心了。

“哎,我也没想到,叶兄竟然在学业上如此不开窍。”兔牙萧静静晃了晃扇子,显得极为不解。

其实这就是他们想当然了,国子监的学生都有一定基础,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只不过没怎么往深处学,平时又很少捡起来,所以显得不学无术。博士们讲课都是默认跳过最简单的那些,普通人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跟上学业本身就有些吃力,更别提患有阅读障碍症的叶安了。

用完饭后,叶安躺在床上,突然对自己之后的日子有些迷茫。他因为仁宗的一时兴起,破例进入国子监。原本就打算上阵子学便安心做生意,但结识了许多朋友后开始喜欢在国子监的生活,可自己真的适合这里吗?

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叶安起身打开们,抬眼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门口围了许多人,全都直直的盯着叶安。

“你们这是来干什么?”

少年们颇有些扭捏,最后还是屈承志第一个站了出来:“因为你昨晚帮了我们,这个是一些读书心得,里面都是我的书童帮我写来应付家中先生的,比较浅显,估计你能看懂。”

“这个是我第一本乐谱,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我有副好马鞍,你用上骑马一点都不费力!”

……

“你们……”叶安看着眼前的同窗,心中微烫,收下东西后郑重的向他们道谢:“我一定会好好用的。”

少年们自觉做了件好事,纷纷心满意足回去休息。

小心翼翼的将礼物摆好后,叶安沉默了许久,眼神逐渐由迷茫改为坚定。

这时候帷幔对面的范纯仁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看见好友的神情心中已经有数,遂开口问道:“叶公子,可要小的帮忙做些什么啊。”

“掌灯!公子我要挑灯夜读!”叶安豪情万丈的挥了挥手,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就不信了,自己活了两辈子还能倒在这劳什子鬼病上,实在不行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书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