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赵祯满脸无奈看着包拯慷慨激昂的上奏,内容大概是要求彻底整治汴梁治安,将所有黑恶势力一举歼灭。包拯说的唾沫横飞, 旁边不少年轻臣子也是节节叫好。
哎,自己当时就是担心这点,才没让这黑子当谏官, 想不到就算这样,也挡不住他。天一热人就容易疲乏,特别是北宋的宫殿又狭小,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难免气闷。赵祯听着听着,大脑就逐渐放空, 视线逐渐也失去焦点……
“官家、官家?”包拯陈词完等待回复, 突然发现赵祯眼睛都闭上了,不由大为不满。
仁宗被叫醒, 讪讪的笑了下:“咳,朕觉得, 包少尹说的有道理, ”然后看向另一边:“众位觉得怎么样啊?”
被他用眼神示意的范仲淹心中叹了口气,打算站出来抗雷。没想到还没说话, 太傅郭允恭就跳了出来,此人正是郭中和的父亲, “包少尹此言差矣,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朝廷之所以能与武林中人相安无事, 正是秉着不插手的原则,如今要打破这上百年的约定俗成,恐怕会得不偿失。”
包拯沉下脸,他心知郭家跟汴梁城里的黑道们相交甚密,否则郭中和一个小孩子也不会找到那么多门路,□□除恶相当于断其手足,他自然是要反对。自己官微言轻,恐怕拿这种人没办法,于是转身求助前方,大宋文人的脊梁,参知政事范仲淹范大人。
范仲淹:“……”还能不能好了,一个两个都找自己。整理下思绪,开口道:“包少尹所言极是,开封府身为皇都,治安的确不容马虎,但是郭太傅考虑的也有道理……”不理会包拯失望又震惊的眼神,范仲淹继续道:“既然如此,不如暂且将此事搁置,改日再议。”
赵祯同意,之后看着底下纠结的年轻官员,付之一叹。他们又何尝不想肃清风气,只是前一阵子范仲淹富弼等人的新政内容出台,甚至没来得及实施就已经被朝中打量勋贵世家抵制。此时若再有什么动作,恐怕这大宋就要乱了,包拯是个能臣,但还是太年少气盛,经此磨磨他的性子也好。
而然赵祯等人的呵护幼苗的一片苦心包拯却很难理解,在他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因而梗着脖子不说话。
“呵呵,我知包少尹刚刚上任,急于做出点政绩来,不过年轻人嘛,还是沉稳些。”郭允恭在旁嘲讽。
然而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刚好撞到包拯枪口上。包拯冷笑:“郭太傅说的是,不过此番话还是跟令郎说更好。据下官所知,令郎在国子监仗势欺人,如今他找的那些地痞还关在开封府大牢,等下了朝您刚好跟我一道走,替他们将赎金交了。”
赵祯原本正看热闹,听到“国子监”三个字精神一振,说起来自己在民间结识的小郎君还在那儿念书,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遂开口问郭允恭:“和哥儿在国子监念书?”严格来说,郭家也算皇亲国戚,郭中和小时候常常出入宫中。
郭允恭暗呼不妙,连忙回道:“是的,在念律学,立志早早为官家分忧,不过就是平时淘气了些。”
赵祯点点头:“小孩子难免有打闹,我记得范家二子也在国子监念书?”
范仲淹点头称是,赵祯若有所思。待下朝之后,在文德殿里召集近臣,说想要去国子监转一圈。
此事倒是正和众人心意,“精贡举”也是他们改革的方向之一,而国子监作为北宋最高学府,自然为重中之重。为此范仲淹连自己儿子都舍出去了,足以见其决心。
简单准备后,仁宗便带着范仲淹、韩琦、晏殊三人前往国子监。而出宫没走两步,就“偶遇”了郭允恭。郭允恭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早在上朝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于是在周围探头探脑,赵祯索性拉着他一同去。
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到了门口国子监祭酒才知道,慌慌张张的带着一众博士去接驾。在得到官家跟重臣们想要巡视监内的时候,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除了那几个平民尖子班,其他的学子们都没什么正形。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的脸色越来越差。
“岂有此理!天子门生!这可是天子门生!”范仲淹气得直发抖,他年幼时家境贫寒,为了读书什么苦都吃过。现在看这帮监生条件这么好却不珍惜,顿时怒不可遏。
晏殊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前几年他还提议过给国子监学生们增加补助,现在看来每个人都穿金戴玉,生活滋润的不得了。
倒是韩琦,慢悠悠的跟在后面,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甚至还有闲心调侃郭允恭:“这样的环境,令郎竟然还能在国子监称王,果然不堕先祖威名啊。”
郭允恭抹不开脸,试图找个垫背,想到范家孩子也在国子监,于是道:“不敢不敢,犬子早就跟我说过,他们班的斋长为范大人家的孩子。”
范仲淹冷哼,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自信的,反驳道:“我家那小子平日最是老实,与人交往常常吃亏,当不得郭太傅一声赞。”
然而他们刚走到天字班门口,便看见范仲淹嘴里的老实孩子,在往别人身上扔东西。
范仲淹:“……”
众人纷纷体贴的别开眼,不去看他的表情。但即便如此,范仲淹也够生气的,怒吼道:“放肆!你们都在干嘛!”
……
天字班的学生们站作一排,低眉顺眼的听范大人训话,即使是郭中和这样的混世魔王,此时也不敢搞小动作。这帮衙内不少都跟来的几位大人沾亲带故,自然也知道他们的脾气,如今吓得跟鹌鹑一样,求饶都不敢。
范仲淹在这边训学生,晏殊在那边训老师:“郭大人,朝廷将培育下一代这样的重任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管教的吗?”
“下、下官知罪,从今以后,下官一定对学生严加约束,定不会再有今日的事发生了。”郭汝暗暗叫苦,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私访国子监,而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想到这里,不由暗怪郭允恭。监内大半的事儿都是他儿子惹起来的,自己这些年为了给他擦屁股得罪了不少人,如今竟然连个信儿都不传。
他哪里知道郭允恭也后悔呢,早知道就不让儿子来上学了,刚才那场混战,郭中和可是打的最凶狠的一批,坐实了校霸的名号。
赵祯悠哉悠哉的站在边上,此时他这个当皇帝的反倒轻松起来。虽说一开始见到国子监的乱象也十分生气,可周围还有个范仲淹,气得都要爆开了,于是他反倒平静下来。见到郭汝不停请罪,遂问道:“我有些记不得了,郭卿原是哪一年的进士?”
“这个、这个……”郭汝被噎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国子监丞梁观插嘴道:“回官家,郭大人天资聪颖,是以白身当上国子监祭酒的。”这也是他一直瞧不上此人的原因之一。放到现代,相当于清华北大的校长仅仅是个初中学历。虽说祭酒同样主抓行政管理,但你也总得差不多点吧。
在场众人纷纷无语,其实宋初时期,科举制度还不算完善,许多官员并非靠着读书走上仕途,举荐反倒有许多。郭汝估计就是走的这条路,然后通过郭家运作,一路青云直上,管理国家最高学府。
此时郭允恭知道自己必须出来说话了,否则郭家也会连带着受牵连,“郭汝当年是制科选上来,因孝悌淳笃、明识政体为先太后所批。”所谓的制科,意为选拔“非常之才”而举行的不定期非常规考试。唐代十分普遍,宋初的时候也有,不过这两年比较少了。郭允恭的意思很简单,郭汝当官是合理合法的,与他完全无关。
事实上,有没有关系大家心中都有数,这笔烂账赵祯实在懒得计较,反正迟早也要变革国子监,就暂且放过他。如今他的注意力全在另一边。
叶安打从见到仁宗就开始低头,虽然早就知道对面是大宋皇帝,但一时间还是不大习惯。曾经去他家接人的美大叔身份也清楚了,正是如今的丞相晏殊。再加上范仲淹、韩琦……一个个曾经只出现在课本中的人物站在自己面前,叶安突然生出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但眼下也容不得他矫情,因为——皇帝朝他走过来了!没错,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刺刺的站在他面前!叶安觉得自己已经要被同窗们探究的目光烧穿了,谁知赵祯还对着他问道:“在国子监可还习惯?”
这下连范仲淹等人都侧目而视,纷纷猜测此少年是什么身份。而唯一知道内幕的晏殊为官多年,自然也不是多嘴之人。
“回官家,一切都好。”叶安垂头,机械的回道。
大概也是看出他的不自在,仁宗体贴的没再多问,微微一笑后转身离去,而范仲淹等人自然也跟在后面。
叶安松了口气,总算是走了。回头看班里同学,无不如丧考妣,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范纯仁。自打看见他爹的那一刻,这孩子整个人都已经石化了。虽然范仲淹没有单独跟他讲话,可他却觉得,对方每一句都是说给他听的。想必今日之事,定会传遍京城,回家后免不了一顿好打。
“安哥儿,要不然我今晚住你家吧。”赵宗述皱着脸,他跟老爹关系本来就不好,已经能猜到他会怎么念叨自己。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狄咏面不改色,然而手却在微微发抖,他家里现在大哥做主,而他大哥,可是真的会动手的。
……太惨了,叶安心里默默的为小伙伴们点蜡,好在他自己就是一家之主,没人管他。
而这种庆幸没维持多长时间,就被眼前的这一幕打破。
请问兴高采烈的推开家门,却发现皇帝在自己家是种什么体验?不仅如此,皇帝还吃你的蛋糕,喝你泡的花茶,甚至大大方方研究起你做的化妆品。
叶安:谢邀,心情十分复杂,假如他不是皇帝,自己肯定会一脚把人踢出去。
倒是赵祯,看到叶安回来十分自然,甚至还赞赏起他的手艺。
“……你怎么在这?”叶安无视范纯仁警告的咳嗽声,是的,他也过来了,此时正乖乖的站在他爹旁边。
赵祯倒是一点都不计较,颇为无辜道:“我看在国子监的时候你太过紧张,就想着私下来找你,刚巧范小郎知道你家的位置,便提前过来了。原来京里新开的那家胭脂铺是你的,后宫最近天天讨论。”也托这点的福,最近他整个人都清净了不少。
也不知怎么,叶安明明算是谨小慎微的人,在这个大宋最高掌权者面前却完全不害怕,还莫名其妙的有些亲近。挠了挠头,叶安有些不好意思道:“官家送我来京里读书,我却沉迷这些俗物,实在愧对您了。”
“这有什么关系。”赵祯十分不以为意:“你家境贫寒,能想到这种生财的路子养活自己再好不过。”
一旁的范仲淹也难得点头同意,他也是苦孩子出身,小时候为了赚钱也帮人卖过书,同样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于是也开口道:“以你的条件,在国子监确实有些为难,我刚才跟官家上奏过了,确实不能这样下去。以后打算将太学从监里分出去,专门招收八品官员以下的孩子进去念书,不如你就去那里吧。至于纯仁……哼!书也不必读了,回去好好反省。”
“不可!”叶安与范纯仁异口同声道,接着互相看了看,范纯仁先开口,“爹爹,想必您也知道,以我的学识,不管去哪儿都一样。但是在国子监里,我感受到了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孩儿暂时不想离开,还望您成全。”
叶安也表示自己已经在那里已经很习惯,不愿换地方。毕竟狄咏和赵宗述可仍在监里念书,还有其他一些老师同学,他还舍不得国子监。
范仲淹颇为意外,自己这个二儿子性格温吞,天生内敛,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烈的表达自己的意愿,一时间也颇为犹豫。
“而且……”叶安踌躇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范大人的意思,以后是想放弃国子监了吗?”
“自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范仲淹愣住了。
又抽调学子,又新建太学,在别人眼里就看衙内们太过顽劣想要赶紧甩开的样子啊……叶安没说话,神情却表达出一切。
范仲淹站在原地陷入沉思,好半天,神情郑重的对叶安道了声谢,示意自己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赵祯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十分欣慰的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安哥儿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之后又询问了叶安范纯仁一些关于国子监的事,吃了好些块蛋糕,心满意足的走了。
叶安确定他们远去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自己这一天天的,过得可真是太刺激了。
在皇帝亲临后,国子监便给学子们下了通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必去上课了,监内要重新整改。而事实上,哪怕让去上课许多学生也躺在家里动不了,因为大多数都被长辈狠狠的抽了一顿。没办法,官家都表示不满意了,总要拿出个态度来。
范纯仁倒是争取到了继续留在国子监内的机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范仲淹虽说没打他,却罚他在家里禁闭抄书。
如此一来,整个国子监好像单就叶安一个闲人,每日小伙伴们表示十分嫉妒。
……
大暑过后,汴梁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叶安虽说体寒,但整日下来也难免微微出汗。他又喜洁,哪怕天天在家中浴桶里泡,也觉得不太舒服。于是这日特地起早,打算去公共浴池好好洗一次。
宋代公共浴池蓬勃发展,洗澡泡澡已不再是贵族有钱人的专利。此时的“大众浴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香水行”,在汴梁城,光是有一定规模的香水行就已有上千家。至于如何寻找,除了注意店铺前的幌子外,看到那些挂壶于门的店铺,大多便是。
叶安走到一家名叫“香汤馆”的浴池,刚要进去就发现门口已有人站着。不由暗叹,自己都来的够早了,怎么还是没赶上第一个。
也不是他矫情,只不过北宋的浴池与现代类似,分为大大小小的隔间;水热的是大池,温热的是中池,最小的叫“娃娃池”。但受技术影响,此时的池子没有活水,虽然商家也会时不时换水,可有时候泡的人多了,水难免有些浑浊。若遇上不讲究的,一年就洗那么几次澡,这种人一进池子,旁边的只能自认倒霉。
叶安往前走了走,发现前方那人还是定定的站在原地没动,不由张嘴问道:“这位官人,官人?”
那人如梦初醒,回神看向叶安,口气颇为生硬:“何事?”他长着一张十分硬朗的脸,眉毛很浓,看上去就很倔强,但皮肤似乎不大好,而且脸色也黑的奇怪。像包拯,就是很单纯的皮肤黝黑,而这位官人的面庞呈现的确实一种很不自然的青灰色。
“官人!你可是中毒了?!又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可要我帮你去请郎中。”叶安大惊,这不就是中毒的迹象吗。
男子听罢表情十分难堪,带着几分恼羞成怒道:“不必!在下天生就这么黑!”
“……额,这样啊,”叶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赔罪道:“是小子无礼,对不住了。”
男子面色稍霁,冷哼一声迈步走进浴池。叶安小心翼翼的跟在后边,心里吐槽明明是你挡路,现在倒成我的不是了。
二人在浴池伙计引领下,将衣裳、帽子、靴子脱下放入柜子里,然后赤着身走进池子。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洗澡包含的服务也很多,搓背、梳头、剃头、修脚一应俱全,并且全套下来只要十九文钱,京中的普通人也能消费的起。
但是为了赚钱,也有些额外项目,比如说现在,叶安一脸黑线的听着眼前的揩背人给自己疯狂推销新出的香皂:“郎君不知道,这东西是‘蘅芷清芬’的新品,不仅好闻,而且用了还能强身健体。听说有的人用这个洗澡,身体表面不断派出浊物,到最后您猜怎么着,这人竟然由一普通百姓转变为修仙的上好资质。”
叶安:“……”我都不知道自己随手搞出来的香皂块能改变筋骨,感谢你为我们营销了。
而让他悚然的是,旁边的黑脸青年竟然看起来颇为心动。此人光看面相就知道颇为较真儿,到时候再因为虚假广告找上自家,于是连忙向他指出荒唐之处。
“这我自然知道,”男子皱眉:“不过此物估计能干净些,用了估计又能许久不必洗澡了。”
叶安:“……”感谢你的提醒,一会儿我定然离你远一些,到最后二人都选了香皂套餐。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见到男子进池子的一刹那叶安依旧倒抽一口凉气。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化学实验,怎么会有水瞬间变黑这样的事!
现在大池他是怎么也洗不了了,中池又还没整理好,叶安只有委委屈屈的窝在娃娃池里,看得好不辛酸。
等到两人洗完出来,小厮体贴的送来煎茶,这也属于套餐的一项,有的大一些的香水行,甚至与后世的韩式洗浴一样,还提供住宿服务。直到此时叶安才发现,原来男子也不是那么黑,肤色属于正常人范畴内。所以,那之前的青灰色,想必就是——灰了。
北宋百姓普遍爱干净,叶安自打穿越,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讲卫生的之人,今天也算是长见识了,不由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