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提督的折子送到宫中,是傅玄看的,他看见信里的“挚友宋公子”,心下疑惑了一下,立刻换了常服,去武亲王府找陈燧。
陈燧已经一个月没露面了,傅玄知道他在怨恨自己:
如果不是傅玄逼着陈燧尽快做出决断,陈燧不会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以至于忽视了宋凌霄的处境。
如果不是为了顺利登基做准备,陈燧不会这么迟才知道宋凌霄遇害的消息,直到登基前一天晚上,快马加鞭赶到津门港边,才看见化成灰烬的小院子。
但假使事情重来一回,傅玄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大兆子民的幸福比君主的儿女私情要重要百倍,陈燧是傅玄看中的君主,他迟早要面对社稷与私情的抉择,早点了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陈燧的反应之剧烈,有些超出傅玄的意外,让他在焦心之余,稍微有些失望。
傅玄给了陈燧一个月时间去理清思绪,这个一个月里,傅玄想尽办法与朝中明暗之间的势力周旋,为陈燧铺平道路,可是,陈燧非但不领情,还给他吃闭门羹。
“今天我必须要见到武亲王。”傅玄站在武亲王府前,手中拿着首辅拜帖。
门子面露难色:“这……傅大人,不是小人要难为你,实在是我们主子吩咐下了,谁都不见。”
“……”傅玄无奈,道,“我这里有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是和宋公子有关系的,麻烦你去通传一下。”
门子一直垂着眼睛,这时候才抬眼看了一下傅玄,傅玄想象中的利索答应并不存在,门子只是观察了他一下,又垂下眼睛,十分勉强地说道:“傅大人,我们主子这会儿正忙着,等过两个时辰,小人再去通传,成么?”
傅玄有点不耐烦了:“忙着?他有什么可忙的?”
朝中的奏折堆得山一样高,百官每天都堵在内阁门口要给个准话,还有太后那边蠢蠢欲动,屡屡带着不知从哪儿过继来的孙子到处活动。
眼看着就要前功尽弃,傅玄这是已经快要扛不住了,才上武亲王府来碰碰运气,他手中拿着的折子上固然提到了武亲王的挚友“宋公子”,但是傅玄自己都不相信这位宋公子和宋凌霄有什么关系。
宋凌霄死了,被火烧死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缇卫那边呈上来的调查报告都将事情前前后后调查得很清楚了。
直隶总督刘儒廷御下不严,被水寇趁虚而入,连夜焚烧津门卫所靠近海港的大营,不幸烧到宋凌霄临时的居所。
恰巧那时门锁着,宋凌霄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这般烧了大半夜,刘儒廷才接到下属的急报,连忙从床上起来,赶到现场灭火。
这消息传到傅玄手中时,陈燧还没从福建回来。
因此,就算傅玄第一时间告诉了陈燧,陈燧也救不了宋凌霄。
所以,傅玄把消息压了下来,直到陈燧回来准备登基,消息实在压不住了。
“嘭!”
武亲王府的朱红大门重重关上。
傅玄拿着手中的急报,叹了口气,转身返回内阁。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自己家了,身上的衣服也穿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睡眠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可是能怎么办呢,这是他看上的君主。
傅玄返回内阁后,提笔写了答复信,如今没有君主批复,也没有司礼监批红,内阁只能临时代答。
开津门港,请远洋船取道津门入港,鸿胪寺卿尚贤负责迎接。
做完这些事后,外间有翰林院派来的小庶常进来传信,说武亲王请傅首辅去府上一叙。
半个时辰后,傅玄终于迈进了武亲王府的大门。
“傅大人,这边请。”一名身穿白色麻衣的少年低眉行礼,为傅玄引路。
傅玄觉得这少年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也面无表情,并未向傅玄做自我介绍。
将他引入一处假山院落前,少年先绕到假山内报了个信,接着出来,对傅玄说:
“傅大人,请你在此稍等片刻,姜太医还在里面。”
说罢,少年告退离开。
傅玄站在假山后,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那少年仿佛是编过《京州密卷》和《江南书院时文选》的神童云澜。
之所以记不起,不光是因为云澜长大了,更多是因为以往云澜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崇敬的、闪闪发光的,此时,这光芒却不见了,那双眼睛依然乌黑明净,看人的时候却古井无波,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
仲夏时分,蝉鸣阵阵,去年栽植下的树木,今年已经枝头蓊郁,碧绿成荫。
武亲王府建成已有一年时间了,这还是傅玄第一次进来,他望着这堵挡在院子大门口的假山,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
姜太医拎着药箱,和一个青年男子一起走出。
那青年男子步履矫健,身姿挺拔,只是神情稍显憔悴,却并无丝毫病态——正是陈燧。
“你的意思是,只能养着?什么都做不了?”陈燧皱眉问道。
“正是,此乃心疾所致的症状,除非心结解开,否则药石罔效。”姜太医叹道。
“……好吧,辛苦你走一趟了。”陈燧叹了口气,将姜太医送到院门前。
“王爷不必送了,老朽担当不起。”姜太医连连鞠躬,请陈燧留步,一边眼神偷瞟旁边的傅玄,心想就这么把傅首辅晾在旁边真的好吗。
陈燧这才站住,叫人把姜太医送走。
傅玄凝视着陈燧,直到假山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爷若是身体抱恙,臣……还是改日再来。”傅玄道。
就算陈燧看起来没病,可是姜太医说得那么严重,傅玄也不得不信,陈燧不是在装病。
什么药石罔效,什么心结所致,不知道什么病,听起来就令人不安。
“不是我。”陈燧望着院门外,依然没看傅玄。
“哦?”傅玄诧异地看向陈燧。
但是陈燧没有解释。
“你说有急报……说他……是什么事?”陈燧的语气虽然没有什么波动,侧脸却绷紧了,看得出他在咬牙。
“他?”傅玄顿了顿,“是威海卫的提督上报内阁,说有远洋船进港,请求朝廷派出特使迎接,以便促成海外贸易,据说船上有特殊的货物……”
“哦?是这样么?”陈燧终于转过脸来,傅玄看到他眼睛下面的阴影,就好像在朝廷里熬了一个月的人不是傅玄,而是陈燧一样。陈燧目光平静地看向傅玄,“傅首辅可以自己做决定,无需请示我。”
“臣已经写了答复函,请鸿胪寺卿尚贤代替王爷迎接远洋船。”傅玄如实禀报道,“不过,这道旨意,最好还是请王爷盖上印信,否则无法体现朝廷的诚意。”
“我的印,云澜知道在哪儿,你想要就拿去。”陈燧答道,他似乎有些累了,摆了摆手,“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傅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恼意,这就是他看上的君主!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这样一蹶不振!是他看走了眼吗?
“王爷,臣可不敢擅自使用您的印信,也请您不要做出此等不负责任的举动。”傅玄正色道。
陈燧轻哂一声。
他的不屑一顾,彻底激怒了傅玄,傅玄上前一步,向陈燧一揖到地,大礼行毕,直起身来,双目紧盯着陈燧:“王爷,臣说句狂妄自大的话,臣已经给了王爷时间,并非不近人情,但是这天下百姓等不起,数十年的国库亏空等不起,腐败混乱的吏治等不起!王爷还要在这院子里龟缩多久?
“臣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心爱之人,也曾尝过亲近的人离去的痛苦,可是正因为他们曾经在这个世上活过,所以才想让这个世界更好,想让黎民百姓能够过上自由富庶的生活,不必为了经济上的问题而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王爷,就在你为宋凌霄颓靡不起的时候,你知道这外面有多少人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病死、冻馁而死么?你知道边境有多少人被外族劫掠而死么?他们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只等一位贤明之主来拯救他们!可是你却无动于衷,你只想着自己的痛苦!”
傅玄说罢,本来沉静如水的面庞,涌上激动的血色,双肩因为激愤的话语而起伏不定,他这番话,字字发自肺腑,句句溅着血泪,他以为多少会触动眼前这个年轻的君主。
然而没有。
陈燧脸上轻蔑的笑意更加明显,甚至带上几分破罐破摔的坦然:“你以为我不在乎吗?可是我在乎又怎么样?大兆的吏治本来就烂到骨子里了,有我没我都一样,还有傅玄,有你没你也没什么区别,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傅玄惊愕地瞪着陈燧,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如果说我对这个破烂位置还有那么一点点兴趣,也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有那个人,因为想护着他,想成就他的梦想,想看看他描绘的那个新世界是什么样……”陈燧的眼睫闪烁了一下,他看起来像是要流泪,可是他没有,只是垂下睫毛,嘴角仍然带着似有所无的嘲笑,“现在他不在了,那个位置便对我没有意义。”
“你在胡说些什么!”傅玄的手掌在宽大的朱红色一品官府的广袖中握起了拳头。
“傅玄,你还不明白么,你找错人了,我不想当皇帝,你另寻明主吧。”陈燧说道。
“不可能!”傅玄退了一步,他的胸口如遭重锤,他观察着陈燧的表情,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一丝丝负气说谎的端倪。
可是没有,陈燧望着他的时候,心平气和,这才是最叫人绝望的。
“臣告退了,请王爷再好好想想。”傅玄不愿再看陈燧的眼睛,他快步转身离开。
……
陈燧目送傅玄离开,将院门关上,绕过假山,回到浮着鸭子的池塘边,在一片如茵绿草上,一位身穿洁白常服的清瘦男子优雅地坐在轮椅上,膝头放着一张羊毛小毯子。
“傅大人来了?”宋郢轻声问道。
“嗯。”陈燧道,过来拉住轮椅背后的扶手,推着宋郢换到日光能晒到的地方。
“傅大人忧国忧民,是真君子,你又何必怼他?”宋郢叹道。
显然,假山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
“他不来难为我,我自然不会怼他。”陈燧扳动轮椅的制动机关,让宋郢能停在草坡上。
两人晒了会太阳,一阵风吹来,池塘边的芦苇沙沙作响。
“那……你有没有问他,他说的挚友宋公子……是怎么回事?”宋郢问道。
陈燧的眼皮几不可查地一跳,道:“那是一艘外国来的远洋船,说是带来了珍稀的植物,其他的消息,大约是傅首辅传达错了。”
“哦……”
“起风了,要不要回屋里去?”陈燧问道。
“不用,这样晒太阳挺舒服的。”宋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