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在刘总督的安排下,住在一处靠近海港的小院子里。
天气渐渐转暖,海港上连续阴了几天,没有风,沉沉的雾气从早到晚压在港湾上。
除了刚到那天,宋凌霄看了看海上的风景,之后,他一直被关在院子里,门口守着两个穿着直隶差役服的大汉,不让他出去。
也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是每天三餐会按时送到,菜色没的挑,能让人吃饱,但是丝毫没有幸福感。
这大概就是蹲牢子吧。
那种现代化牢房,没有蟑子螂的那种。
宋凌霄昏昏沉沉睡了一阵,醒来一看外头的天是灰色的,不知道到底是早上还是下午,他翻了个身,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卷成一个面包卷。
好郁闷啊,好无聊啊。
要不再睡一觉……
不行!不能再睡了!再睡要睡出抑郁症了!
宋凌霄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穿上鞋,换上常服,蹦蹦跳跳到外面院子里去,院子空间不大,不过活动胳膊腿倒是够了,他便在院子里打起军体拳来。
嘿!喝!
反正没人看,他就随便打,随便叫唤,可恶的木二啊,说好了是保护他,结果保护到这鬼地方,木二人影又不见了,只剩他一个,那就假想成是木二在被他打吧。
宋凌霄越打越来劲,不知不觉间,竟出了一身薄汗。
运动分泌多巴胺,让宋凌霄感到久违的轻松愉快,他快步往门前走去,想看看今天的饭送来了没有。
正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凌霄站住脚。
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沈冰盘!
“儒廷,如今你我立场一致,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匡扶社稷,你总不会信不过我吧?”
“皓月兄严重了,只是此人干系甚大,是那位身边的亲信托付在此,弟也不能做主啊。”
两人走到了门口,两名差役齐声道:“总督大人!”
宋凌霄立刻缩回去,贴着墙站着,心道不妙,这什么儒廷似乎就是直隶总督,否则哪里还能冒出一个总督?不妙就不妙在直隶总督和沈冰盘称兄道弟,看样子还是冲着他来的。
“儒廷不必担心,愚兄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他。”沈冰盘道。
“嗯。”刘总督答应了,接着,扬声道,“来呀,把门打开。”
差役抖了两下钥匙,把外头的锁子打卡,卸下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
“皓月兄请。”
“儒廷请。”
两人在门口客气了一下,刘总督先走进来,沈冰盘紧随其后,进来时还谨慎地环顾了一番。
“宋公子?”刘总督叫道,“宋公子,沈阁老来探望你,你可方便出来一见?”
刘总督对着屋子叫了几声,屋里毫无动静,刘总督急忙上前几步,走到屋门口,往屋里看去,沈冰盘也跟着他走过去。
“咦,这人呢?”刘总督往屋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人。
屋子就那么大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全呼。
沈冰盘也跟着往里看。
就在这时,院门前传来差役们的呼喝之声。
“不许出去!”“请止步,否则别怪我们拳脚无情!”
刘总督急忙走出来,往前一看,喝,那一身短打的小青年正在往外溜,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跑到门前去了。
不过把门的毕竟不是吃素的,宋凌霄还是被四块巨大的胸肌挡了回来。
溜号失败。
宋凌霄转过身来,在刘总督和沈冰盘的审视下,背着手,清了清嗓子:“咳咳,刘总督,沈阁老,两位怎么有雅兴到陋室一游啊?”
沈冰盘似笑非笑,刘儒廷皱着眉头,俩人都瞅着宋凌霄,这小子还真把禁足地当家了啊。
刘儒廷转念一想,那他跑什么,可见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滑不溜手,怪不得会以太监之子的身份取得武亲王的欢心。
——这一路行来,沈冰盘把宋凌霄的“背景”都跟刘儒廷好好地讲了一遍,以至于刘儒廷先入为主,认为宋凌霄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不管宋凌霄是什么人,刘儒廷是先接到两江总督的手书,又见到武亲王的暗卫,双重嘱托下,刘儒廷绝不会允许宋凌霄在他的地盘上出任何问题。
沈冰盘也知道这一点。
他笑吟吟地冲宋凌霄点了点头:“宋公子,别来无恙啊?在此地住的还习惯么?”
宋凌霄看了看刘儒廷,又看了看沈冰盘,道:“住的不错,怎么?沈大人也想一起?”
“那就不必了,沈某在宫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毕竟,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总有些不明事理的人,不知道天已经要变了,还在死鸭子嘴硬……”沈冰盘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比如,掌管着内厂的某位祖宗。”
宋凌霄心里“咯噔”一声,你这个死沈冰盘,小人得志!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说我爹?
约莫是宋凌霄脸上的怒意太明显,刘总督不由得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宋公子,莫非,你知道沈阁老说的是谁?”刘总督问道。
“他当然知道,我说的就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宋郢,宋公子的干爹,若不是有这位干爹庇护,宋公子怎么能在京州城呼风唤雨那么些年呢,不过十八岁年纪,也没有任何功名,就进了文华殿,担任四部总集工程的总编修,真是有本事啊。”沈冰盘笑吟吟地看着宋凌霄,阴阳怪气地说道。
刘总督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可得劝劝武亲王,不能留这样的佞宠在身边。
宋凌霄刚才还火大,这会儿看到了两人的反应,他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沈冰盘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想在刘总督面前挑拨离间,让刘总督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全凭邪门歪道的功夫得人宠幸,如今要变天了,他还站在他爹那边,凭空给武亲王登基制造障碍。
如果刘总督真的这么认为,他就危险了。
“沈阁老,你何出此言呢,出身就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么?孔圣人尚且说,有教无类,难不成你要否定孔圣人的意思?再者说,我这总编修是傅首辅推举进四部总集工程的,又是您推荐到皇上面前的,怎么,难不成你们二位都是看着我的出身背景做的推荐么?”宋凌霄直接拆穿沈冰盘制造迷雾弹的意图,明明白白告诉刘总督,他是傅玄保举的,是沈冰盘提上去的,沈冰盘如今又就此发难,显然是别有用心。
刘总督一怔,面上果然改换了一副表情,拱手道:“原来是傅首辅举荐的少年英才,真是看走了眼了!怪不得宋公子这般受到武亲王的赏识!”
沈冰盘冷哼一声,冷笑道:“刘总督,你可别被他蒙了,他可是个攀龙附凤的人才,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人,傅首辅怎么会欣赏他的才华?还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手段得到傅首辅的认可。可惜啊,可惜,如今傅首辅正在宫中严刑审问你那干爹,约莫等他审完了,你们父子的真面目也就大白于天下,再没有人会受到你的蒙蔽。”
刘总督一哽,宋郢受审,众人皆知,既然宋凌霄是宋郢的干儿子,这一遭多半也会受到牵连,就算宋凌霄真有才能,往后也不会受到重用了。
“皓月兄,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问完了咱们就回去。”刘总督道,他搞不清楚这里头的人事关系,但是谁也不想得罪,所以催促沈冰盘快一点。
“宋凌霄,”沈冰盘上前一步,堵在宋凌霄面前,两眼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对《汲古画藏》这么感兴趣?”
宋凌霄本来注意力都集中在“严刑审问”上了,猛然听见沈冰盘提起《汲古画藏》,他不由得一愣。
接着,他恍然过来:“原来沈阁老不远千里来找我,竟是为了这件事啊,你是怕我爹手里掌握着你们清流一党藏污纳垢的证据,所以才——”
沈冰盘脸色变了又变:“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藏污纳垢!分明是你们宋家父子要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宋凌霄,我劝你趁早把宋郢贪污受贿的证据交出来,否则,平白让你爹受重刑加身之苦,又是何必?他对你不错吧,为了他的性命,为了你的前途,我劝你还是早点招供。”
宋凌霄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汲古画藏》的证据,就在我手中,不过我藏起来了,如果你再敢到我面前来找事,休怪我把这证据直接交给武亲王的贴身暗卫,你也知道我和武亲王关系不错,等他回来了,你猜他会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沈冰盘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他的眼珠转了两转,似乎在做什么特别艰难的抉择。
接着,宋凌霄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秒钟内,从凶恶狠毒,变成了扭曲微笑:“好,好,好,宋公子不愧是少年英才,是沈某小瞧了宋公子了。”
说罢,沈冰盘转过身,和刘总督一起离开。
就这么走了?
宋凌霄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院门再次关上。
宋凌霄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开始琢磨他们刚才的对话,显然,沈冰盘在骗他,什么宫里严刑逼供,若是上一世还有可能,这一世宋郢没有做出任何出格或是落把柄的事,而且,他也有那个自信,他和陈燧的关系摆在明面上,傅玄就是看着这层关系也不会对他爹动手。
再退一步讲,就算傅玄想动手,木二他们这些陈燧身边的亲信,也不会看着傅玄动手,而不向陈燧报信,陈燧若是知道,肯定会阻拦。
这点自信,宋凌霄还是有的。
但是……《汲古画藏》是怎么回事?沈冰盘那么气急败坏的,专程赶到津门卫所找他,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口风,这里面一定有鬼。
他压根没看过真正的《汲古画藏》,刚才说证据已经捏在自己手中,也是随口胡诌的,震一震沈冰盘,省得他们清流一派的人总是跳到他面前来碍眼。
宋凌霄搬出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叹了口气,陈燧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陈燧回来了,宋凌霄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让他管管身边的暗卫,不要总是做这种自以为是的事情,像是他们老宋家的暗卫,虽然有时候抓不住重点、跑步速度慢了点,但那都是指哪打哪,从来不自作主张。
……
当天晚上,一把大火将海港前的小院子付之一炬,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刘总督带人赶到时,院墙都已烧穿了,只有两扇门还奇迹般的屹立着,门上的锁在火焰中紧紧锁着,刘总督顿时凉了半截。
众差役连夜灭了火,冲进屋里一看,什么都没剩下。
元若八年五月,武亲王班师回朝,受到朝野上下热烈欢迎,新帝登基事成定局,礼部尚书袁子眉及司天监监视季利安为新帝登基预定下全部流程,就等着武亲王穿着紧急赶制出来的龙袍接受百官朝拜了。
谁知,大朝会前夜,武亲王紧急召见了直隶总督刘儒廷,之后疾出午门,不知去向。
登基大典,登基的人没来,那自然是进行不下去的。
百官在太和殿下,金水桥边,苦苦等了四个时辰,从良辰吉时等到太阳落山。
最后还是傅玄出面,请大家不必再等,一时间朝野震动,传为怪谈。
这个武亲王到底在想什么?还有什么事比登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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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宋凌霄的院子失火当天晚上。
宋凌霄也是睡到一半,才发现空气里的味道不太对,外面那红彤彤的是什么?
他晕乎乎地坐起来,发觉手脚都有些发麻,心中顿时警醒,人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宋凌霄猫着腰快速从屋里出去,只见院子中火光冲天。
完犊子,这是谁下的黑手?
稍微想一下也知道是谁——麻蛋,沈冰盘竟然狗急跳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