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书坊藏书楼大堂内。
“今天我们召集大家来,是应一些人的要求,虽然还没做什么事,四部总集工程也还没正式开始,但是如果不给出一个名分的话,有些人就很难继续开展工作,这个情况我们也了解到了。”沈冰盘开宗明义地说道。
至于“虽然还没做什么事”“必须给出名分”这样的话,到底是说谁,是好话还是坏话,大家也都能听出来。
宋凌霄坐在八仙椅中,翘着二郎腿,两手抱臂,他就想看看清流这帮人还能编出什么花来,他们打太极的最大限度在哪里。
“三天前,凌霄书坊的宋坊主将他努力找齐的书籍送到了我手中,经过翰林院里同僚们夜以继日的鉴定,现在,结果出来了。嵇清持,你来讲一讲。”沈冰盘不紧不慢地说道。
嵇清持走上前,瞥了一眼宋凌霄,说道:“很感激诸位在我们紧急召集之下,拨冗前来我们清流书坊的藏书楼,本来我们不该如此仓促的,奈何有些人催得急,急于知道结果,四部总集这样的大工程,是要坐冷板凳的,不适合急功近利的人进来做……”
宋凌霄嗤笑一声。
嵇清持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宋凌霄,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和翰林院的同僚们鉴定过交上来的三十六部失传书籍,发现其中存在一些问题,书确实是找到了,但是版本不行,许多疑为伪书,自然是不能作为传世典籍收入四部总集的。”
宋凌霄心想,来了,来了,原来后招在这呢,找到书不算,还要扯你的书不是最佳版本,什么叫失传书籍,那就是连一页纸都找不见了,这个时候哪儿有几个版本跟你比较啊,明显就是找茬。
嵇清持在那里叽叽歪歪地说了一通宋凌霄找来的那些书有些什么破损,有些什么疑似伪书,有些什么版本不佳,这都没法收录进四部总集,不能算数。
嵇清持说罢,神色间颇有些得意洋洋。
沈冰盘稍微往大堂旁边的耳室看了一眼,似乎在顾忌什么,又把话往回圆了圆:“不过这也不能怪宋坊主,宋坊主毕竟是做通俗小说的,对版本鉴定、古籍考证这些方面研究不够,功力不足,也是——”
沈冰盘话音未落,宋凌霄“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众藏书家本来被嵇清持那番长篇大论的分析论证说得昏昏欲睡,猛然间听见宋凌霄一拍桌子,把他们都给惊醒了。
喝,又有好戏看了。
众藏书家这时候其实都知道他们在四部总集的工程里讨不到什么好处,清流书坊这样吃独食的姿态,他们也看够了,凌霄书坊忙前忙后,在有限的时间内给他们找到了那么多失传书籍,他们不仅没有一点奖励,还时时刁难人家,对功劳甚大的凌霄书坊尚且如此,对他们更不必说。
不过,藏书家们也习惯了,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工程,谁承包到了谁就是老大,清流书坊背景强大,他们能搞下了这么大一个工程,自然也是动用了不少人脉关系、辛苦打点过上下的,而且他们也要承担皇上不满意的后果,怎么说,民间藏书家都没有这样的实力,只能听清流书坊安排,他们也没话说。
就是这个大工程,做起来没有一点激情,有的只是在漫长的流程和人事关系之间夹缝求生的窒息感。
这个时候,来个凌霄书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坊主,还带着年轻人身上的蓬勃朝气,和那股子无所畏惧的冲劲,没事儿就把清流书坊顶一顶,刺一刺,看他们针锋相对,看嵇清持跳脚,沈冰盘破功,也挺好玩的。
算是工作之余的调剂吧。
“啪!”
宋凌霄这么一拍桌子,把沈冰盘看得微微皱眉,嘴巴也抿起来,显是对他的无礼之举有些不快,但碍于耳室之中“垂帘听政”的某位大人物的存在,他不能发难。
嵇清持却不管那些,他倒是想让一路支持宋凌霄的傅玄看看宋凌霄平时到底有多没礼貌,又没墨水,又狂傲得很,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得了大事!
没错,坐在耳室里旁听的人,就是傅玄。
“宋凌霄,你又发什么疯!大庭广众之下,拍桌子打断沈阁老的话,成何体统!”嵇清持高声斥道,生怕里头的人听不见。
“我是觉得很好笑,你们自己设下的标准,自己回头又推翻,这样一来,谁还会相信你们的话?”
“我们设下什么标准?什么时候又推翻了?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你们先说谁能把失传书籍的藏书地点填齐,谁就能当总编修,这话总不是我编的吧?请给位藏书家做个见证。”宋凌霄看向在座的人。
大家纷纷应和,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心思说要帮宋凌霄做见证的,连着开了几次会,也彻底看清了清流书坊的真面目,在清流书坊那捞不到好处,自然是要站在客观事实一边的。
“那随便填一个书单交上来,就都给一个总编修的位置,合适么?”嵇清持冷笑道。
“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古有商鞅变法,为了取信于民,在街头立一木头,谁能搬到指定地点,就赏赐十两黄金,这标准不比你们的更不合理?但人家商鞅做事,求的不是斤斤计较,而是建立信任关系,这才好开展后续工作,你们自己没有商量清楚评定总编修的标准,难道还要叫下面执行的人来替你们想?”
“这、这四部总集工程,又不是变法,根本不能混为一谈!”嵇清持有些招架不住。
“宋坊主,你这话没有道理,”沈冰盘接过话头,道,“我们选的是总编修,不是下面执行的人,既然你无法像总编修一样思考问题,那你自然不能评定为总编修。”
“哈,这就是可笑的地方了。”宋凌霄知道早晚有次一辩,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在大家面前,他就把话说畅快了,“你不给我总编修一样的权力,不给我总编修一样的资源,却让我做出和总编修一样的成果,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嵇清持一愣:“谁说让你做出和总编修一样的成果了?你这口气,真是……”
“你要求我像总编修一样思考问题,难道只是让我这么想想就算了么?还不是要让我做到?要不然在拿到我的书单之后,又提出新的要求,让我把书全都找到?”宋凌霄质问道,他从小茶几后头绕出来,径直穿过大堂,来到嵇清持面前,嵇清持被他气势汹汹要打人一样的态度吓了一跳。
“你、你干什么,回你的位置上去!谁允许你上来了?”
“你不是让我从总编修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么?我现在就站在总编修的位置上考虑考虑!”宋凌霄走到嵇清持面前半尺处,停下,转了个身,面向众藏书家,用胳膊肘把嵇清持顶开,他的一系列小动作看得下面的藏书家们纷纷笑起来。
宋凌霄神色严肃地举起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诸位,如果我是总编修,我一定会对诸位言出必践,大家论功行赏,各自发挥最大的才能,现在我就说一说,我作为总编修,对四部总集这个大工程的想法。”
嵇清持愕然,宋凌霄还真就地发表起就职演说了,但是,要拦住他,又没有道理,毕竟是沈冰盘先说他要站在总编修的位置上来考虑问题的。
“我查阅了以往这类大型修书工程的流程,发现基本上是分为四个步骤,第一步就是筹备阶段,在朝廷的号召下,从内府、官刻、坊刻、寺刻和私人藏书中搜集书籍,一般是有一个底本,比如四部总集是以《辰岳大典》为底本的,在此基础上,再用搜集来的书做进一步的丰富填补。第二步是在总纂官的带领下,整理书籍,做一个评估,评估包括两个方面,分类和收录标准,分类需要细到什么程度,有没有新出现的门类,有没有可以合并的门类,收录是否有价值,是全本收录,还是存目即可?”
众藏书家都是民间藏书家,哪里接触过这么大的工程,大家大多专注于自己的那一块,可以把版本学、训诂学研究得非常精深,但是对于这种系统的、宏观的工程把握,却没有宋凌霄说得这么准确。他们顿时感到整个视野都被拔高了,本来昏昏欲睡的通气会,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第三步就是筛选出全本收录的书目,总纂官带领总编修一起撰写目录提要,简单介绍书籍的内容,甚至可以对内容做以评价,同时从翰林院和乡试会试中挑选擅长馆阁体的人才,开始抄书。”
“第四步也就是最后一步,由总校阅审阅过全部四部总集抄录内容后,呈献给皇上御览,皇上钦定之后,再抄录数份藏于行宫、离宫、书院,以备不测。”
“第一步就需要少则五年,多则七年的时间去搜集书籍,当然,第二步第三步可以同时进行,全书修成,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所耗费的人工,少则两三千,多则……不可计数。”
宋凌霄一番话说完,大家都被他考虑得这么远惊呆了,连用工规模和时间都考虑到了。
这完全不是一个总编修能想到的,这是站在了总纂官的高度上啊!
说到总纂官,众人看向沈冰盘,想看看他对这个事儿是怎么个态度。
沈冰盘面无表情。
只有背在身后的手,捏起来的拳头,才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嵇清持也听得讶然,不过,他坚信这番话一定是宋凌霄信口胡说的,他不屑地哂笑道:“宋坊主,你真不愧是出小说的,可真能想,好像你干过总纂官似的。”
嵇清持说完,停了一停,本以为下面那些藏书家多少会附和他笑一笑,谁知,下面鸦雀无声。
顿时场面就有点尴尬。
嵇清持赶忙把话题带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宋坊主,先别扯那远的,把眼前的事情捋一捋吧,你提交上来的版本不合适,恐怕无法通过这一次总编修的考验……”
“我正要说这个,你凭什么说不合适,难道你有更好的版本?”宋凌霄质问道。
嵇清持一噎。
“找茬总是容易,问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如果你有的话,那些书也不至于出现在失传书目里了,不是么?”宋凌霄犀利地指出嵇清持的自我矛盾之处。
“就算、就算我没有更好的版本,那也不是你用伪书的理由!”嵇清持忽然将话锋一转,从袖子里拿出一册《汲古录》,说道,“这分明就是一本伪书!上面的墨迹还是新的!而且,少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宋凌霄眯起眼睛。
有意思了,他没想到嵇清持会对着亲眼见过他从周长天那里拿到的《汲古录》发难,还说他是伪书?
“墨迹是新的,我可以解释,因为这是江南书院周山长和学生一起抄写成的,专门为了给我使用而抄写的,我非常感激他们。”宋凌霄说道。
嵇清持干笑一声:“宋坊主,考据版本讲求实证,宋坊主并未亲眼看过《汲古录》吧?你可知道,这《汲古录》上不仅有文字,还有一幅幅出自传奇画师之手的精美插图,那江南书院的山长和学生笔法再精妙,也无法摹写出那些插图,所以,他们抄撮给你的,只有文字。只有文字,却无插图,那还能算是原本么?”
宋凌霄一怔,还有插图?周长天什么都没跟他说,照理来说,如果有插图,无法摹写,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至于一句都不对他说。
莫非,又是嵇清持在搞鬼?
嵇清持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不瞒诸位说,我清流书坊有一部密不外传的得意之作,叫做《汲古画藏》,就是《汲古录》中插图汇编而成!”
《汲古画藏》!
宋凌霄一个激灵,这名字,他在哪儿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