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燧一咳嗽,薛从治立刻把注意力从薛琬那边转移回来:
“六王爷,码头风大,您不如回马车上去吧?”
陈燧却板起脸来,说道:“薛尚书,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薛从治一愣。
“什么叫没爹没妈的人?”陈燧冷道,“这天底下谁没有爹妈,你倒是说说?”
薛从治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方才只顾着骂宋凌霄,却没有注意到把六王爷也给带进去了。
先王薨逝,陈燧的母妃早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那可不就是没爹没妈。
而且,六王爷虽然身份尊贵,童年时却因为后宫斗争,被寄养到护国寺里,直到十岁上才重新回到后宫,若不是一名老太监一直照顾着六王爷,直到他长大成人,偶然被傅玄发现,叫他去国子监上学,可能六王爷就这么无知无觉地长大了,别说建功立业,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
要说没爹没妈的苦,陈燧体验的是足够深刻了。
薛从治只想抽自己嘴巴子,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当着陈燧的面说什么“没爹没妈”!
平时里他还教导薛璞说话要注意周围,尤其是尊者的心情,不要只图自己说得痛快,什么时候得罪了上级领导都不知道。
谁知,今天他就亲自示范了一下什么叫言多必失!
“是薛某失言,是薛某失言。”薛从治连连道歉,“还望六王爷不要放在心上,薛某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
这个时候,薛璞为了救爹,也进来帮忙解释:“是啊六王爷,您是天龙之子,怎么能说没爹没妈呢,我爹说的是这个太监之子,他——”
薛璞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陈燧听着更来气,本来只是表演一下假生气,现在变成了真生气,到底是谁给这些人胆子,一口一个“太监之子”?!还当着他的面说?难道是他平日护犊子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太监之子怎么了?本王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把这话挂在口头,怎么,太监之子和你尚书之子有什么不同么?薛璞,你倒是说说清楚?”
眼看着陈燧沉下脸,薛璞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他张开嘴巴又要解释,被他爹一巴掌把脑袋拍下去:“薛璞,这有你插嘴的余地么?”
薛璞顿时委屈屈地把脑袋垂下去。
薛从治又向陈燧赔罪:“犬子无知,口无遮拦,用那腌臜话污了贵人的耳目,实在是罪不可赦,薛某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薛尚书,你这话倒也奇怪,薛璞说了什么腌臜话,我怎么没听出来?难道不是重复你刚才说的话么?”陈燧扬眉问道。
宋凌霄在旁边听得直想笑,陈燧真是会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就是这样,把对付他一半的牙尖嘴利用在对付外人身上,果然能够取得非同一般的战果!
薛从治微微抬眼,观察陈燧的脸色,时至此刻,他再迟钝也觉察出来了,陈燧这是在向着谁说话。
薛从治的目光移向宋凌霄,眸色变得深沉,这姓宋的小子倒是有些心计,表面上是在跟六王爷闹别扭,实际上却把六王爷的心抓得死死的,不愧是太监之子,在迷惑人心方面独得真传。
而自己这个耿直的傻儿子薛璞,没有人家一半手段,只会在人前说一些直来直去的蠢话,不仅帮不上忙,还会被人抓把柄。
罢了,今日之事,不宜节外生枝,还是快些安抚住陈燧,将薛琬带回去再说吧。
薛从治再度摆出了非常好、甚至可以成为卑躬屈膝的态度,向陈燧一阵道歉,一个大尚书、朝中二品大员,对陈燧如此诚惶诚恐,看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认为是薛大尚书的问题,如果陈燧还不领情,继续给他甩脸子,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陈燧本来也没想怎么难为薛从治,不过是借题发挥,将薛从治的气焰压一压,再当众宣示一下对宋凌霄的主权,迫使想要跟宋凌霄作对的人提前放弃,避免再往上牵连到宋郢。
实际上也就是替宋凌霄解决后顾之忧。
毕竟,宋凌霄主动跟陈燧使眼色了,这是多难得的事,陈燧不能让他失望。
“罢了,薛尚书,你不必如此,本王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快带着你的人回去吧,大过年的,就别再做让家人难过的事了,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么?薛小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们回去好好说说,何必闹成这个样子?”陈燧发表了一通和事老的言论,也打算就此揭过了。
“王爷教训的是。”薛从治连连应声,又冲陈燧一阵打躬作揖,这才一挥手,示意家丁把薛琬拉到车上去。
“诶。”宋凌霄要的却不是这结果,他往前跑了一步,就被陈燧拦住。
“你干什么?惹的事还不够,你还非要当着他爹的面把他女儿拐走?”陈燧拉住宋凌霄,低声飞快地在他耳边说。
“我还指望你搅合一通,能光明正大地把薛琬留下呢,结果屁用没有,赶紧给我走开!”宋凌霄使劲用胳膊肘顶陈燧的肚子。
“今天已是不成了,嘶——你这小白眼狼,我为你跟薛从治翻脸,你还顶我?”陈燧扳住宋凌霄的肩膀,将他强行扣住,“今天这事儿过去了,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你翻了个什么脸,笑死人了,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人薛从治该干嘛干嘛,而且,我叫你给我出头了吗?”宋凌霄挣扎不开,两条胳膊都被陈燧这个狗给锁住了,他只好猛地往后一跺脚。
“嘶——宋凌霄!”陈燧的表情一阵扭曲,看得旁边的木二都心疼了。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宋凌霄估摸着也没法把薛琬带走了,只是今天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最后结果还是失败,他不甘心!!
眼看着家丁押着薛琬和锦心往马车前走去。
忽然间,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来,矫健的双腿轻盈地踏过地面,看起来步伐并不快,却转瞬间走过一大截距离,来到押送薛琬和锦心的家丁队伍最末。
肤色偏黑的健美女子,扎着一条精干的波浪大马尾,手中持一条三尺长的木杖。
宋凌霄心中一震,出现了!
古木鸢!
宋凌霄本来以为,古木鸢不会再出现了,毕竟,薛琬已经到了码头,按照纸条上的任务描述,古木鸢是完成了任务的。
没想到,人家完成任务之后,还会回访,甚至做售后服务的!
……
只见古木鸢从队伍最末往前走,一路挥舞木杖,将家丁打翻在地。
势如破竹。
很快,古木鸢从一地嗷嗷叫唤的败军之中,一手拉着薛琬,一手拉着锦心,以胜利者的姿态走了出来。
旁边站着的薛从治和薛璞都呆住了。
古木鸢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却毫无办法,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权谋心术都毫无作用。
其他人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局势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能反转?
古木鸢径直穿过码头,来到客船边。
客船本来应该出发了,但是船长和大副在船头看热闹,一时间看得如痴如醉,舷梯虽然已经收起,客船却迟迟未离港。
码头前的水面上,一根手腕粗的缆绳连着岸边和船舱。
古木鸢瞥了一眼缆绳,低声道:“抓紧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话。
薛琬只觉耳边传来一个坚定低沉的声音,非常的干脆利落,又自信,又帅气。
她抱紧了古木鸢的手臂,突然身子腾空而起,在锦心的惊叫声中,三人一起不知怎么就飞到了甲板上。
“哎哟喝!”船头看热闹的船长和大副被吓了一跳,齐齐往后退开一步。
古木鸢放下薛琬和锦心,冲船长道:“开船。”
船长战战兢兢地应声,也不敢问古木鸢买没买船票,跟着大副一起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最后一根缆绳放下,客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驶出十里河码头,向着波光粼粼的大运河中间驶去。
“谢、谢谢女侠……”薛琬一手扶着船舷,喘着气,她惊魂甫定,仍未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从薛从治的手中逃出来了。
锦心则两腿发软,在刚才船只离岸时的震动中,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古木鸢轻盈地跃上船舷,如同一只立在高处的孤鸢。
薛琬仰头望着她:“还未曾请教女侠尊姓大名?他日定当报答!”
古木鸢侧过脸,垂眸看了一眼薛琬,接着,又扬起了头。
她如同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般轻盈矫健,足尖在码头的木桩上一点,便到了岸边,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没有什么鸿沟是她不能跨过的。
薛琬望着古木鸢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
船只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中午的阳光洒落在甲板上,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锦心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冲到船舷边,手搭凉棚,望着岸上混乱的人群,还有无能狂怒的薛从治,她仿佛能听到风里吵吵嚷嚷的声音。
渐渐地,码头变成一盘芝麻饼,上面的人,不管是朝廷勋贵还是码头搬运工,都变成了一个个芝麻大小的小黑点,分辨不出彼此。
“小姐……小姐,我们成功了!”锦心浑身发抖,“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离开了京州,我们、我们要去余杭了!”
“这不是在做梦,我们是逃出来了。”薛琬温声说道。
说着,薛琬张开手臂,锦心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薛琬拍着锦心的后背,望着船舷上方无尽的蓝天,主仆二人坐在船舷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
#
与此同时,码头上。
薛家的家丁乱成一团。
一些家丁倒在地上抱着被木杖打到的地方嗷嗷痛叫,另外一些家丁则一脸警惕挡在薛家父子和六王爷前头,试图护主。
至于薛小姐那边,他们不约而同地当做没看见,没人敢去追。
客船载着薛琬和锦心,悠悠驶出码头,驶向远方的水面。
“废物!一群废物!”薛从治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家丁,怒斥道,“张贵,张贵人呢?这怎么带的队伍?一群人都打不过一个小娘们!”
薛从治无能狂怒了一阵,方才有家丁弱弱地回禀:“回老爷,张贵在山路上受了重伤,已经送到灵芝堂去了。”
薛从治这想起来,似乎张贵是第一个被木杖点倒的马前卒。
在山路上的时候,那木杖女子就出现过一次了,当时也是为了掩护薛琬,码头上又出现一次,还把人护送上船。
“那小娘们是什么人!”薛从治咆哮道,“给我查,今天我就要她的姓名,年龄,在京州的户籍,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着我的面拐走我的女儿!——六王爷,您可都看见了,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
说罢,薛从治一指伸头看热闹的宋凌霄:“宋坊主,把我女儿交出来!”
这时候,一阵脚步跑动声传来,大红的差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京州兵马司的人赶到现场。
带队的南城指挥使来到人群中,先冲陈燧行礼,再来到薛从治面前:“薛尚书,您女儿还不肯跟您回去么?”
“什么不肯!人都被掳走了!你们才来!”薛从治城府一向很深,很少有像今天这样暴怒的时候,他今天已经撕破脸,爆发了好几次,什么尚书形象,什么京官表率,他全都不要了。
他女儿跑了!和朱首辅的联姻黄了!这让他还怎么忍得下去!
“什么?竟有此事,天子脚下,岂容淫贼猖狂!”指挥使顿时听不下去了,“是谁,到底是谁掳走了薛小姐!”
众人一片沉默,没有人提到淫贼,指挥使大人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
薛从治怒气冲冲一指宋凌霄道:“你问他!”
指挥使一愣,看了看宋凌霄,又看了看拉着宋凌霄的手的陈燧。
爷爷,我哪敢问王爷的人。
指挥使陪笑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我看这位公子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有什么误会,那掳人的小娘们,就是宋坊主的人!”薛从治气得肝疼,他此时也不想管什么王爷不王爷的了,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一点力气都没有为家里出,就这么跑了,他苦心经营的一桩亲事,就这么黄了,他心底的怒气已是压抑不住,这个时候就算天王老子出现,都不能阻止他冲宋凌霄兴师问罪。
指挥使硬着头皮看向宋凌霄:“这位宋公子,你为什么要掳走薛家小姐?赶快把人放了,有什么事不能沟通解决吗,要不然今天不好收场啊。”
宋凌霄这会儿已经实现了他的目标,自然是不疾不徐起来:“是薛尚书误会了,我真不认识掳走薛小姐的人,想来那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女侠,看不下去薛小姐受此欺压,所以才出手相助吧。”
宋凌霄没说假话,他确实不认识古木鸢。
就算指挥使调查,也查不出什么,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古木鸢呢。
“这……”指挥使面露为难之色,又看向薛从治。
“就是他干的,就是他的人!”薛从治咆哮起来,若不是薛璞拉着,他爹就能扑上来咬人。
“宋公子……”指挥使又转向宋凌霄。
“我真不认识,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宋凌霄耸肩。
陈燧也在旁边帮腔:“薛尚书恐怕是误会了,本王跟凌霄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有这么一号人。”
宋凌霄轻轻蹭了蹭陈燧的手腕,陈燧便捏了捏他的手。
无形中的默契,又回来了。
“既然有王爷打包票,那肯定是误会了……”指挥使出了一头汗,强笑着对薛从治说,“当务之急,还是把薛小姐追回来,薛尚书可曾看见贼人往哪个方向跑了吗?”
薛从治只觉一腔怒火无处倾泻,什么尚书,什么严父,连个女儿都看不住!他抽出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破空之声。
如今薛琬跑了,天下皆知,就算追回来,名声也不好了,那朱勿用更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如今朱家薛家联姻,注定成为败局。
薛从治一边发怒,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利益,他发现,为了这件事和宋凌霄以及他背后的宋郢翻脸并不明智,更要命的是,薛从治苦心经营的和六王爷之间的关系,也有可能因此产生裂痕。
为了一个已经失去作用的棋子,再赔上这么多现成的关系,并不划算。
但是,要让他咽下这口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也不可能。
薛从治转瞬之间,就做了决定。
“啪”!
鞭子摔在地下。
薛从治面上仍旧带着一层薄怒,说话却冷静了不少:“请大家做个见证,今日,我薛从治,与不孝女薛琬,断绝父女关系,从以往后,我们薛家没有薛琬这号人。”
宋凌霄一愣,没想到薛从治竟然就此放弃了?
“以后薛琬不管是死是活,都和我们薛家没有关系。”薛从治说着,望向宋凌霄,“宋坊主,若是来日你见到了薛琬,麻烦你给她带句话,将我今日所言,转述给她。”
“爹,这……”薛璞在旁边急了,他就这么一个妹妹,说断就断,会不会太绝情了?
“走,回府。”薛从治一摆手,不想再听薛璞废话,转身便走。
薛璞急忙跟上去。
薛家的家丁也互相搀扶着,跟上老爷少爷一起离开。
兵马司指挥使一脸懵逼,那这个人,他是找,还是不找?
他求助地看向陈燧:“王爷,您看这……?”
陈燧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问薛从治,别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指挥使无奈,只好带兵离开码头。
呼啦啦一大帮人离开码头,顿时空出不少地面。
陈燧见人走光,方才将宋凌霄拉到僻静处,低头问他:“你真是好大胆子!那女强盗是什么人,是不是你从哪里雇来的刺客?若是今日薛从治打定主意要查到底,看你怎么收场!”
宋凌霄撇嘴:“反正今天我是领教了大将军王式和稀泥,你和稀泥这么厉害,你皇兄知道么?”
“不识好歹,小白眼狼。”陈燧的大拇脚指还在隐隐作痛,“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认识的那女强盗,以后都不要再联系,否则,被薛从治记恨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下套,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我倒是想好好谢谢她,不过,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啊。”宋凌霄望着天空,惆怅地说,这样厉害的女英雄,一定有很多故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成为凌霄书坊的签约作者呢……
陈燧愕然:“你真不认识?”
运河水面上,客船悠悠行驶着。
甲板上,薛琬和锦心扒着船舷,眺望着运河两岸的田园风光,她们不舍得回到船舱里,次第而来的新鲜景物,一刻不停地进入眼帘,让人目不暇接。
“小姐,那位女侠到底是什么人?她是不是对你讲了?”锦心好奇地问道。
“她是跟我说了一句话……”薛琬扬起唇角。
在鹰聿重新回到天空之前,对被她救下的笼中雀说……
把你护送到码头,我的任务就执行完了。
现在是,免费赠送给乌有先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