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却并不如飞飞燕预想的那样。
陈燧和宋凌霄一前一后跑出去之后,宋凌霄结结实实地追了两条街,直到他上气不接下气,陈燧还像个兔子似的在前头蹿,宋凌霄举手认输。
两人肚子都有些饿了,不约而同看中了一家路边的餐馆,招牌上写着——京州老张水面馆。
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配方,两人花了二十个铜板,吃得心满意足,从屋里出来,慢慢溜达着。
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约莫是前几日下了雨,所以今天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清透得像甘洌的山泉,阳光直射下来,丝毫无滞。
“我保证不打你,你给我讲讲这三天的事情吧。”宋凌霄的态度缓和下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带了军队过去,他们也不瞎,说明来意之后,就去取账本了,中间是遇到了一些顽固分子的抵抗,我们跟他们将了道理,他们也听进去了,就这样,我们带着账本出来,连夜赶回余杭,今天早上刚把账本送到衙门,不就跟你碰上了么?”陈燧平铺直叙地说道。
宋凌霄打了个呵欠:“就这么简单?”
“是啊,要不你以为呢?”陈燧侧头看他。
“我以为,你杀入敌军阵中,左一招八方风雨,右一招横扫千军,将那建阳书坊的首领——叫什么余三的,斩在马下,他气得直捶地面,眼睁睁看着你们将账本翻了出来,扬长而去!”宋凌霄当场比手画脚地表演了一番。
“我看你就算不干坊主了,也能凭着一身说书的本事吃饱肚子。”陈燧上下打量他。
“我为什么不干坊主了?我要干一辈子坊主!”宋凌霄挺胸,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放弃书坊事业!
俩人又瞎扯了一阵没意义的拌嘴词儿,只觉得身心得到了充分的放松。
“可是,账本交给了余杭府,京州那边怎么办?”走到狮峰山下,宋凌霄忽然想到这一出。
“余杭府先审理余祉在余杭府治下的罪状,其他罪证会上报刑部,由刑部牵头审理这桩涉及到全国市场的经济案,到时候梁大人就从主审变成陪审。”陈燧道,“余象天跑不了,你放心吧。”
“太好了!”宋凌霄心中的隐忧一扫而空,“这样说来,我们这一次打盗版,到此算是成绩卓著,接下来,就是坐等享受胜利果实了?”
“差不多吧。”陈燧笑道。
宋凌霄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
两人爬到狮峰山顶,俯瞰西湖,看见亮闪闪的湖面和远处高低错落的山丘、山丘上的佛塔,风景美不胜收。
“陈燧,你看,这余杭周围的山,多可爱啊。”宋凌霄指着那些线条温柔的小山包说道。
“不过一盏茶时间就能爬到顶,也称得上是山吗?”陈燧不以为然。
“当然称得上啦,西北有昆仑山,天山,高耸入云,终年积雪,是很恢弘壮美,让人叹为观止,但这江南的山,高低错落,环城抱水,一年到头都是绿油油的,藏在里面的佛塔、亭台都那么精致,不也有一番别样的秀美么?”
陈燧没有回答,但脸上露出笑意,显示认同了宋凌霄的说法。
“自然造物,千姿百态,各美其美,这样多姿多彩的世界多好。”宋凌霄感叹道。
陈燧知道,宋凌霄感叹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山。
……
腊月二十日。
经过两天的集中审理,余杭府衙公开宣判建阳书坊在余杭府辖地内从事非法经营活动,涉案人包括建阳书坊坊主余象天及余杭地区销售负责人余祉,因为余象天牵扯到别的案子里,目前不能到案,所以这一天,只公开宣判余祉的罪行。
在大兆百姓甚至众多书商心目中,销售书籍,只要不是违禁书籍,就没有触犯刑律的可能性,头一次听说,书坊把别人家的书翻刻一下,以更低廉的价格出售,竟然也能入刑,众人感到十分稀奇。
这一天,府衙前的街道上也格外热闹,余杭书市刚刚结束,许多书商还没有离开余杭,因此赶上了这出好戏。
府衙大堂前,人头攒动,大家争相往里挤着,想亲眼看一看那被判刑的书商长什么模样,亲耳听一听他的罪状是什么。
余杭府尹登上明堂,一敲惊堂木,堂下肃静下来。
两名衙役拎着带着枷木的罪人余祉来到堂下,余祉这几天在牢里折磨得够呛,再没有建阳画舫上那般红光满面、志得意满的模样了,他垂着脑袋,蓬乱的头发盖在脸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副样子,却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衙门大堂外,有些书商是认识余祉的,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怜悯,口中为他鸣不平道:“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事,卖个书竟然也能卖到牢里去?恐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吧?那京州来的书商,果然是面子大,来头大,手段也狠毒得很,做生意做不过建阳书坊,就动用官府来压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明真相的群众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了解内情的人,他们心中本就对卖书也能入刑一事感到困惑,听到他的说法,便先入为主地信了,连连附和道:“是啊,不过是卖书,怎么也能沦落成这样,想来是得罪了人。”
“就是,做生意做不过,降不下来成本,就想出这种损招来对付建阳书坊。”
众人议论开来,语气之间已有些不平之意。
这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分开人群,从后面挤上来。
“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先生是来作证的,麻烦大家让我们进去。”一个身穿江南书院学生袍的青年奋力地在前面开着路。
大家见这时江南书院的青年才俊,自然要卖几分面子,自动分开了一条路,让他进去。
这青年身后跟着一名看起来就很厉害的中年文士,眼神凌厉,面色严肃,在场的书商们有人认出他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江南书院的值雨斋教授啊。”
“诸位,行个方便,多谢了。”值雨斋微微颔首。
书商们赶紧还礼,值雨斋叱咤举业书界,本人就是一个行走的金元宝,再加上他最近跨界也很成功,点评那部《天外飞星记》,许多书园都请他去开讲坛,场场爆满,影响很大。
值雨斋这次是来做证的,自从他被宋凌霄当面批评了一回,又街上扯住交流了一回之后,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偏见对于本来应该良性发展的市场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对于他喜欢的作者也是一种伤害,于是,他决定痛改前非,真正沉下心来,为通俗小说做一点事。
来余杭府衙做证人,就是他的具体行动之一。
从人群中经过时,他听到了很多和当初的他想法差不多的议论,如果不是和宋凌霄交流那两回,彻底改变了他的偏见,或许今天他也会和这些人一样,站在这里,凭着一些粗浅的了解,就对这个行业指指点点。
“诸位,诸位同仁,请听我一言。”走到门槛前,值雨斋站住了,他回过身来,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他想发表一些意见。
众人纷纷转向他,好奇他会说什么,既然他能来做证人,肯定是对这件案子有更深入的了解。
“诸位书坊界的同仁,就在几天前,我还和大家一样,有这样的想法,有书坊愿意便宜出书,抢先出书,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打击?正版或是盗版,有那么重要吗?”值雨斋朗声说道,他本就是经常开讲坛的教授,声音洪亮,穿透力强,府衙内外一直到街道上,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我喜欢上了一个作者,他写了一部我从来没见过的小说:《天外飞星记》。”
值雨斋在门槛前,对大家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他从喜欢上《天外飞星记》,到开始研究《天外飞星记》,再到每天每天度日如年地等着它出下一期,最后,他讲到了当他看到《天外飞星记》本该更新正文的地方,出现了“写不出来”四个字之后,他内心深深的震动和惊讶。
“作品,尤其是当代的作品,不是凭空生产出来的,是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人写出来的,”值雨斋沉声道,“而写作这件事本身,更容易受到环境、情绪的影响,它需要作者本人长久的积淀,也需要一时之间灵感的迸发,因此,给作者提供一个安稳的创作环境,让他们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创作本身上,其实就是造福我们自己了。”
“前代固然有很多精彩的作品,能够给我们带来教益和慰藉,可是,当代才是和我们息息相关的,更能展现我们这一代人精神的作品,上天降下各行各业的人才:有人身强体健,戎马一生,保护家园;有人思维敏捷,运筹帷幄,治理经济;有人刚正不阿,头顶青天,赏善罚恶;有人才思敏捷,锦心绣口,直抒同代人肺腑中情。这些人才,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宝物,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我们应当珍惜。”
众书商着实没想到这么深远,一个个佩服地望着值雨斋,不愧是江南书院的教授,这话说得水平极高,不是寻常人能说得出的。
“诸位同仁,有没有想过,书商、书坊,在文化行业内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值雨斋顿了顿,继续说道,“作者创作,读者阅读,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工作,那书商、书坊又在做什么呢?”
“让作者的书被更多人看到啊!”
“替读者筛选更有价值的作品!”
书商们提起这个,可就有说头了,他们表功的时候,那是一个比一个嘴快。
“不错,大家说得都对,”值雨斋点点头,“书商、书坊就像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将他们沟通起来,这种沟通,可以让读者获得精神上的享受,获得知识,获得愉悦;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作者知道读者的存在,获得经济和精神上的报酬,反向激励更多更好的作品出现。
“可是,盗版书的出现,切断了这种桥梁,使读者不知有作者,作者不知有读者。
“这会怎么样呢?读者和作者就像被隔断在一堵高墙两侧的人,双方都对着毫无反应的高墙,读者单方面地接受,对作品没有选择权,因为品类就是那些,他们只能接受现状;作者单方面地输出,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是什么水平,不知道自己在做的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常常陷入到迷茫之中。”
众书商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业者,自然知道行业内存在的问题,读者常常抱怨作品陈词滥调,上不了台面,作者又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两边都在抱怨,市场却还是那样,岿然不动,没有丝毫改善。
“所以,我今天到这里来,给《连载小说月刊》作证,就是为了保留住这样一个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平台,把盗版书商为了利益横亘在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墙打掉,我想看一看,得到及时反馈的平台上,清晰、顺畅的交流中,能够产生什么样的作品,到底我们这一代的作者,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值雨斋说完之后,再次向众书商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迈步走向明镜高悬的余杭府衙大堂之中。
在他身后,众书商陷入了深思之中。
之所以会从事这个行业,最初,并不仅仅是为了钱。
只是在赚钱的过程中,渐渐忘记了读到一本喜欢的书时的悸动,掩卷之后长久的空虚。